第十回 得海外双鱼老谋宏远 草灯前一檄苦心分明
怀祖尚未应声,门环响处,一人突入,说道:“日上三竿,辞锋未竟,可谓豪于谈者。”转眼又专向怀祖道:“何事伤心,做这般模样?”怀祖见是张氏,才道:“建威兄只主疏通,若辈将无顾忌,我意终难释然。但为钱商计,为丝茶商户计,欲并得若辈之资以经营理想之实业,我又骤无驳辞,以此踌躇,非有所不快,亦非有所伤心。”
张氏茫无头绪,转问建威,略告大概,又道:“弟所谓疏通者,固将令若辈尽出定单,请罪于我同胞,又以其万不得已之情,求助于我同胞。而后我同胞令其宣誓不再续定,并将议办之实业,劝其自认承办,不能则自认股份,事事分明。乃取临期所定者,稍与通融,并粘印花发售。其在期后有私定者,则不在此例。既有作用,又非漫无限制,怀祖兄当可无嫌矣。”
张氏摇头道:“临期者可通融,后期者亦将希冀,此事似难轻许。惟祸变不远,大哥所议为丝茶补救者,必当亟行。果能如愿,以户为佣,即以商为资本家,不足再别求赞助,似不必谋之若辈。”怀祖拍手道:“不差。丝商少收丝,茶商少收茶,余母正可吸集。若辈自作孽,不可逭。建威兄菩萨低眉,正不如金刚怒目哩。”建威道:“钱商呢?”
张氏道:“假以货价为一千万两,付定十之三,为三百万两。此三百万两,假以十之五出之本商,其取之钱商者为百五十万两。本商与钱商之往来,自然随付随收。倘钱商约计收数将及付数,立时截止,目前当无大害。所可虑者,货来之后,本商或以周转滞而无力,或以怨恨深而故延,皆足以资口实,即足以败大局。然理无并顾,势难兼谋,只可置之缓议了。”建威低头不语,绕腹筹思。怀祖道:“我有些腹枵了。”张氏道:“一夜到今,已过若干时,夏大哥怕也饿哩。”便喊茶房买些点心。
吃毕,建威问怀祖今日有无所事。怀祖道:“弟今日无事,与兄同行。”正待易衣出门,外边投进一信,封面字迹韶秀,知是去非所写。去非信如何来的恁快?原来怀祖到沪,曾传一电通知居址,寄书邮才不致无从投递。拆开看时,只说父往澳门,母氏平安,别无要话,却附陈氏所致张氏的信,厚纸实封,好一会才得拆开。另外又有一信,是伦敦留学寄给怀祖的。
先看陈氏信,前面叙些伤离感别,中间祝些健饭加餐,后面方说伦敦同学之来书及海船船长之意见,关系綦重,飞书驰告,船长在港等候,请大哥裁定速复。张氏随交怀祖,已将同学的信看了一半,接着看完,神气间十分踌躇。张氏在旁,一张张也看个明白。怀祖才递给建威道:“请兄看此信,当如何复?”建威看道:
“怀祖先生执事:君游东亚,仆留英京。虽今日水有轮舟,陆有汽车,交通之便利已非古若然,相隔七万里,一书往复,动淹月日。以视在本岛时,晨夕把晤,倾送襟抱,苦乐为何如耶?虽然,丈夫之志,视四方若户庭,友生亲疏,又在精神不在形迹。仆遂日夕以此间为乐,而惟忧学殖不长,负本岛诸父老兄弟姐妹殷殷之望。谅君雅人,必默会此旨也。伦敦东亚会近顷宾宴,以仆辈行将毕业,并招与会。因得与彼中士大夫纵谈时局,知自新地发见垂三百年,无寸土尺地得以闭关谢客者有之,惟非洲漠北穷荒不毛之地而已;无神皋沃壤得以孤立绝世者有之,则自我本岛始。坐令聪俊之子弟,不得交换智识,以争雄竞长于五洲;珍异之物产,不得贸迁化居,以揽权纲利于六合。吁!可恫焉!”
然而海陆气运,自塞而通,已非人力所能遏抑。
本岛虽蕞雨土,仆辈先人结室家长,子孙于此既有年矣。苍苍者天,无故送一陈姊来,又无故遣君与仆辈复出,而见巍巍之宫阙,泱泱之河山。其有意于谋本岛之开通者,当可逆睹。仆辈既顺天,不敢复逆天,私相聚议:普通卒业后,姊妹四人将入理化专门学校,兄弟八人以四之一亦入理化,以四之三专习机械,为回岛时伐山通道之备。而于实业所关系者,尤重且要。执事规模宏远,尊夫人识解尤轶侪辈,如不河汉斯言,则目前有一少纵即逝,万不可失之机会,愿执事以前岛长之资格,为仆辈解决之。
机会为何?则亚洲公司所登《东方时报》之广告是也。录如下:
“亚洲公司有载重五千吨以上之商轮六只,向在大西洋、太平洋、印度洋装运客货。伦敦、旧金山、香港及此外著名之巨埠,均有行栈码头。兹因本主物故,俟登报日起隔三月,在伦敦定期拍卖。有欲知详细情形者,请除礼拜日外,每日上午九句钟至十一句钟,下午二句钟至五句钟,至本公司取阅图样簿册可也。”
仆辈见近世立国,得海权者强,失海权者弱。海权不独在兵也,商亦得与其谋。英之所以骤盛而称为海王者,非独恃其水师、商船之吨位、之只数、之速率,亦自足以横绝一世。荷兰、西班牙之所以骤衰,而属地几于尽削者,非独水军累败于英,蹶不再振之故,其商人冒险之体魄、生利之计画,亦远不逮英人。悲哉微乎!仆辈今日始注意亚洲公司之六轮,沧海滴水,大陆点尘,其不足增本岛之光荣也明甚。然得此聊以自豪,十年后或且犹有大用。约计各费至多二百余万金,海船累年之赢利,已足以办开办时应备之活本。即以海船并入支用,原有之成本,无待另筹。
仆辈公议甫定,船长适来英京,该公司各埠之情形,粗闻大概。因以此议告之,船长亦欣然称是,惟请命本岛往返不能应时,虑有迟误。帅臣将命,当机专断,执事则仆辈今日之帅也。事之可否,系于执事之一言。祖国绵邈,山川奥旷,执事行迹所至,伏愿时采见闻,托诸尺素,俾仆辈得窥南渡之陈迹,茂宏之风怀。虽甚顽钝,犹能喜执事之喜,悲执事之悲也。海上风厉,凡百珍卫,不宣。
又另行写道:附缩绘亚洲公司图说一纸,尊夫人陈姊致声。
建威阅毕,交还怀祖,问道:“事大时促,兄须速定主意,速写回书。如决计收买的,弟看信尚嫌迟,非发电报不可。”怀祖仰首上视,良久未置一词。
张氏耐不住,先道:“时不可失,机不再来,当急传电购买。但须择地立一商船学堂,请本岛挑选五六十人来堂肄业,庶几人材日出,可将船员更换,不至专仰外人,方为长算。”建威道:“我同种中在公司执业,其材足以司机行轮者,未尝无人。但习其事不知其理,终不能为一船之主。既立公司学堂,却不可缓的。”怀祖道:“买船不难,立学堂也不难,只是有一极难着手处,非先商定万万不可冒味。”张氏、建威同问何事,怀祖取过纸笔,连写了十几句,张氏默然。建威笑道:“是复何难?”取过纸笔,也写了十几句。怀祖与张氏相视而笑,道:“无已,且可知是。”
怀祖道:“我意船员能早一日更换自己人,便好一日。英京中诸兄弟,以四之一习机械,以四之二亦入商船学堂,普通已备,自比本岛新来者卒业较速。其堂即立于伦敦,凡习理化机械者,每礼拜亦令授课数小时。数年后,即不能专掌一船,倘能为副,未尝不是妙策。”张氏点头。怀祖将图说又看了几遭,对建威道:“弟急于写书,无暇陪兄出门了。”建威道:“徐园今日有演说会,我且去旁听,回来再谈罢。”
怀祖便先写了两封复信,将办法请同学公商,又写了一信给船长,请其收点船只、机器、行栈、码头,另致本岛一信,请船长将本船交副驾领回岛中,装载学生到伦敦入学。一共四封信,直至下午才毕。
张氏早将陈氏回书写完,又摘要拟一个密电底稿,请陈氏交船长阅后转电伦敦。俟怀祖将信封好,夫妇两人同坐一部马车,亲到邮局分发明白。
晚饭后,又到前数日游过几处未曾尽兴的园林,徘徊良久,才回栈中。怀祖来寻建威,尚未归来,直到子初,才听楼梯履声橐橐,知是建威来了。怀祖迎到梯边,建威问道:“电信都发了?”怀祖道是,便随建威入房,看他除帽脱衣,回身在椅子上坐定,只是气愤愤地,一言不发。怀祖惊问何事,建威道:“请大嫂来,有事商量。”
张氏到后,建威才道:“今日留春戏园亦有演说,弟以路近先到。见章程,来宾演说,须先将宗旨告知会员,由其认可,方能上坛。弟知现在拒约分为改良、废约两派,与弟见都不相合,又不知会员属于何派,因往请教。原来也主改良。弟驳之道:‘君辈会中,以学界为多,商界为少,工界则无一人。工人痛痒利害姑且不论,单指学生、商人说,照原约文义解释,应在最优相待之列。后来一样要查册,一样要拨回,一样要关木屋防疫,时一样要赤身露体受硫磺的薰洗,并且在学不得兼工,学费必要充足,非本国无此学堂及资格可入高等者,不得来美。’种种苛待,不但比不上白种,即非洲黑种亦比不上。同种中,不但比不上日本,即积弱的高丽也比不上。推原其故,若是约之所致,愿君等言改良;若不是约之所致,愿君等毋言改良。’会员转问弟道:‘君意将如何?’弟道:‘非废例不可。’此言一出,那知会员中议论纷纷,有的道是内政不可干预,有的道是将牵入国际,有的道是:‘夏君把中国看得太高,我辈得此已足。’弟再四力辩,会员竟深闭固拒,无一人能信我言。”
“弟因愤然出。至徐园开会,及半,弟往谒会长,并与诸会员通问姓名,才知都是南越、东越两处的人物。海外侨氓,十九是两处人。合群的公义,又有桑梓的私情,弟心窃喜,我谋庶几相合。那知只主的废约。弟驳之道:‘禁约有可废,未始不是上策。无奈前约已经满期,续约订而未成,待把什么来废?君辈既不言改而言废,眼光自然兼注工人身上,比专为学生、商人设想,不自平等。望人平等者,识力自高十倍。就我看来,还是隔靴搔痒,不曾到那好处。’”
会长问道:“于君意如何呢?”弟道:“以我意,当分两层办法:内对政府,当求不与外人续约;外对敌国,当求其废工商部新旧的禁例。一日不如愿,我团体一日不解,坚持力争,以必胜为主。”会长道:“我辈始谋诚不及此,但问题太大,我辈之力亦不足以及此。”会员又道:“既不便与外人直接开谈,政府能力薄弱,往求亦无所济,不必多此一举罢。”弟驳之道:“美公使领事,为此事不尝与商会诸会公谈数次么?既能会谈,便可请商会诸公以此意往告领事。君等求之政府,拒之,其咎自在政府;逆料政府不为我谋,遂不往求,其咎即在君等。若谓非力所及,难道订约废约,真君等力之所及?不过政府争于外,君等合力以助于内。政府有后劲,胆壮,则辞可坚。外人见我民气之不可轻也,易就我范围。如是而已。”会长道:“总而言之,问题太大,怕要闹出事来,谨谢不敏。”弟当时气愤已极,想不问会章不会章,且自上坛发表我的意见,究竟有人赞成没有?咳,怀祖兄!那知旁听中,竟有些不可思议的议论,倒把我缩住了。
怀祖道:“如何不可思议哩?”建威道:“有些年长的说:‘我们须眉俱白,这倒是第一回才见。如今世界,真正愈出愈奇!’有些中年的说:‘譬如听说书,有话好听,有茶如吃,倒又不花钱,管他借他坐坐,歇歇脚也是好的。’有些少年的道:‘场上那班人,手舞足蹈,倏走倏立,赛如在那里做戏,可惜少了行头!’咳,怀祖兄弟,彼时且悲且愤,魂灵儿像出窍,飘飘荡荡,良久才进躯壳,知我中国从此沉沦的了。大踏步出园,便想回栈,忽然得个主意,走了无数路,去做了一件事。”
怀祖问:“是何事?”建威从夹袋中取出一本日记簿,送请张氏去看。张氏看时,见三张六页,写满了学堂的名字、坐落、总理、教习、监起居庶务员,以及学生等人的姓名,都开载明白。
张氏道:“大哥就调查的这件事?”建威道:“弟三句钟出徐园,直走到此时呢!”张氏道:“意思想在女界中运动么?”建威点头道:“是。”怀祖道:“女界中的潜势力,一经涌现,真可推倒一时,只是谁人能去运动呢?”张氏道:“是妾之责。今夜先将大意草张,择日开会的檄文,明日发印。印成后,妾亲自逐处分派。有效无效,姑置勿论,尽些责任也,替夏大哥分一半的焦心。”建威大喜道:“请大嫂定稿,我来做磨墨的高力士。”张氏看表上针指子正两刻十分,便道:“谢谢大哥。昨宵失睡,今夜须早就寝。妾将檄稿拟就,明早再请教罢。”
起身作辞,同怀祖回房,也请睡下。独自一人,点枝洋蜡烛,想了一回,磨墨吮毫,顷刻已成。及复看过两回,又改了几个字。桌上钟声已敲两下,倒杯茶,吃了两块蛋糕,方始就睡。
一觉醒来,玻璃窗上罩满日光,急便起身盥洗。方毕,正要出房,只听门外一叠声的喊道:“怀祖!怀祖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