泣如歌,兼有曼声叹息曰:“流水高山赏音安在?自今而后此调誓不复弹矣。”更有应者曰:“姑娘毋戚戚,际此春光大好,―当谋有以自遣,幸勿镇日羁栖于药炉茶灶间也。”

  余微自窗隙窥之,有丽姝支颐兀坐,秋水含愁春山带蹙,宜嗔宜喜,弱不禁风。其侧有女侍立,亦丰姿姣好。丽妹旋语之曰:“紫鹃,宝玉曾来也未?”鹃应曰:“尚未。惟云姑娘等曾于清晨来访,缘薄睡未醒勿敢惊扰,今已偕去久矣。”余始稔丽姝即为素所钦佩,而愿化身为云笺湘管以谋永侍之潇湘妃子。一旦得访妆阁而亲謦咳,其喜可知。

  既而,黛唤曰:“东风料峭,薄爱袭人。恐鹦儿荏弱,不敢忍耐,可挟之人内,饲以红豆,教以《多心经》,令自忏除口孽也。”瑶扉呀然,鹃已翩然出。余亟遥避之,鹃果未及见,自携笼人。―鹦鹉缄口久,忽凄然歌曰: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依知是谁?”鹃指而笑曰:“鹦儿拾得姑娘牙慧,便低吟不辍,将举以骄人,自谓读书种子矣。”黛亦破涕笑曰:“是亦旧作,久已遗忘。不意为鹦儿拾得,竟能背诵如流。暮春三月,花落鹃啼,不减昔年景物。鹃儿,盍为我挟帚来,将往收拾无量数漫无归宿之花魂也。”鹃笑曰:“姑娘欲出散步,聊舒积郁,自是大佳。婢子谨当挟帚以随。”

  语次,觅帚出曰:“帚儿,汝何幸得收拾落红,饱亲香泽。惜一身浊骨,常与尘土为伴,不足以辱名花耳。”黛回顾笑曰:“鹃儿,汝亦痴矣。”鹃亦笑曰:“姑娘且自谓痴,则婢子又安得而不痴。特恐世间无量数众生,亦靡一而不痴也。”连袂西去,裙带飞扬,余默尾之。

  行经桥畔,黛挟帚四拂,凄然欲泣,徐谓鹃曰:“近已抱色相俱空之念,,自谓已人化境。所耿耿于心未能即释者,则系为花惆怅。‘偶来凭吊残红,两行清泪,一片酸心,已不期而来,良难解脱。奈何,奈何!”鹃方欲有以慰之,忽有雏鬟狂奔来,失足堕溪侧。

  鹃责之曰:“雪雁何仍憨态未改,底事值得皇遽乃尔?”雁起笑曰:“宝二爷仍未归。太夫人疑其溺足花柳场,谓当有导之者奔一适麝月与袭人构衅,两不相下,麝月竟以袭人宝玉暖昧事,宣之于众。太夫人怒召而面斥之,俯首无辞以对。迫令出府,恐今已行矣。”黛闻而叹息曰:“沉沦欲海,遗恨千秋,袭婢固亦自取,又何足异。妮子亦少见多怪哉!”

  雁亟曰:“尚不特此也。太夫人更闲步往蘅芜院,宝姑娘适染恙,倚榻昼寝,梦中唤宝玉,且喁喁不知作何语。姨太太适亦人内,闻而颜赧,待其醒而施以薄责。且已整治器具,行将出府矣。得勿可异耶?”鹃哂曰:“有是哉!金玉姻缘恐自此打消矣:吾诚为姑娘幸也。”黛斥之曰:“妮子所作何语,须知春池吹绉,底事干卿?且君子不乘人之危,又何苦陷阱而更下石耶!侬与宝姊姊,耳鬓厮磨于今数载,自今一别,觌晤无期。稍俟当往慰藉,且为饯行,幸为侬代达诸姑。宝哥哥大可恶,何亦不返而为之一转圜也。”

  时余痴立花阴,神志惝恍,闻斯快事又不禁喜上眉梢。黛复叹曰:“在昔姊妹行,年华豆蔻,正如枝上名花含苞将绽。今也雨濯风摧,名花憔悴,而姊妹行亦或去或嫁。大好名园,日形寥落矣。然花落犹可再开,姊妹散则难聚矣。”言念及此,能勿怆然。因仍续歌葬花之曲,声凄以冷,莺燕为之不翔,蜂蝶因而下伫。微风动处,落红片片飞上裙衫,光怪陆离如被异锦;益以箫管声声,为风所送似来相和,腔韵缠绵。鹃曰:“梨香院诸女,又在临水练新声矣。”黛闻而歌益哀。

  余亦为之怅然有感,泪湿青衫,曼声低吟,喉音哽咽。鹃回顾而诧曰:“重门深锁,园禁綦严,何处疯狂儿,敢来窥人闺闼?罪在不赦,当令园丁絮将官里去,聊示薄惩。“余知不免,亟出而长揖曰:“姊姊莫怒,不佞潜来胜地,固‘属孟浪,然其罪亦正可逭。顷间得聆妙音,顿触哀感,致罹失仪。幸怜而恕之,当不只香花供奉,图报万一也。”黛顾而默然曰:“得来此间,亦有夙缘,当非俗骨。今夕任彼留此,饱览风景,然须及早返。此后相见有期,勿庸恋也。”

  余勿敢仰视,惟侧立落花中,嗫嚅曰:金钗十二初以为曹生寓言,何意红楼缥缈犹在人间也。”黛笑曰:“大干世界无量众生,固无一而非真,,又何一而非幻。故众生以红楼为幻,斯诚幻矣。子迷于红楼,意欲其真则红楼固真也。”言讫,遽以扫花帚一拂,为之瞿然。  

  鹃亦笑于旁曰:“此生目灼灼然,似曾相识。”黛谛视曰:“信然。婢子当亦有夙慧者。”时余亦觉似历其境,似识其人,然已迷茫不可尽忆。而返顾躯体,自惭形秽。幸而啼鸟一声,万花齐落,方寸灵台始得洞彻,如灌醍醐。欲更起问讯,则黛玉搴裳作散花舞,更歌葬花旧曲。

  余忽爽然若有所失,拭眸起视,则色相俱空,杳无痕迹,惟余音袅袅,绕梁未散。更起而侦之,则邻家小儿女方学演红楼歌剧也。《石头记》一帙犹坚执腕际。始悟适间之梦,亦神经受其操纵。沉思所得,然回溯幻象,犹历历不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