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说间,忽一长者,仪容肃穆,自外而来。入方丈与月波见,月波指生谓长者曰:“伊颇聪慧,自道为湖广衡州人,今早流落在此。”那长者把生上下一看,见生丰姿秀丽,皎如玉树临风前。而衣服冠履殊太淡薄。呼而问曰:“汝固湖人,因何至此?”生诈答曰:“因来贩货哩。”长者曰:“汝货安在?”生曰:“昨因风猛舟沉,今早匹身至此,还有甚么货。”长者曰:“原来如此,但汝还欲何往?”生曰:“归无家,去无货。吾将老于是乡矣。”长者曰:“后生年富力强,焉作此语。”言讫,作思量状。生乃请其姓氏,月波作答曰:“人人都识,王御史老爷。汝贩货惯走此地,怎么反不识得。”生暗想曰:“此必凤仙所称王玉兰之父,王御史无疑矣。”时王公思了一会,问曰:“我欲带汝回家,任汝一事,饣胡汝一口,可否?”生暗喜曰:“何不乘此机会图见玉兰一面耶。”遂应曰:“得仁公收留,实为万幸。但不知任甚么事?”王公曰:“老夫诸般事务尽有代理,惟欠掌书帖的一人,灌花木的一人。若掌书帖的,只消会写字便好,灌花木的颇费力些,两般惟汝自定。”生暗想道:“掌书帖的,默守静室,殊大无聊。灌花木的,游乐园林,倘那玉兰小姐看花折果,得窥一见,未可知也。”乃应曰:“写字吾不能,灌花可。”王公纳之。
  茶毕,辞过月波,带生绕街而行,达南门外。远望见一所居庄,楼阁参差,树林荫翳。前环翠水,后倚青山。壮丽中饶有清致。俄而渡一桥,过一寺,行遍了许多闲林曲径,才到得门来。遣诸耳房待茗,王公坐而问曰:“汝取名甚么?方才未曾相问。”生诈答曰:“小姓周名爱兰。”王公未解其意,但曰:“这名颇佳,颇佳。昔有周子爱莲,今有周郎爱兰矣。”又问曰:“看汝身材秀雅极,似文学中人。怎么沉沦至此?”生恐露圭角,故作愚状。答曰:“小的贫贱者流,商计度日,那晓得有甚么文学的。”公曰:“汝有父母兄弟否?”生曰:“全无。”公曰:“有妻室否?”生曰:“未。”公叹曰:“极爱汝如此身躯,而却落寞如此,殊甚可惜。也罢,倘汝肯安心在此。当代汝娶个内人,与汝作对哩。”闲话晌许,命小仆寓生于万花园之小房中。生随仆穿过横廊,由小门出,便是万花园矣。生安顿毕,放踱其中。但见:
  千林拥翠,似游锦石之山。万径摇红,如入众香之国。海棠睡足,杨柳眠迟。樱含樊素之唇,荷放六郎之面。李矣则沉朱浮素,兰兮则并蒂同心。桃之夭而实离离,葛之覃而叶漠漠。烟笼芍药,梦回玉帐杨妃。水浸芙蓉,醉倒银床西子。莺歌兮桂殿,蝶舞兮兰宫。竹君子雅韵堪夸,闲鼓湘灵之瑟。松大夫高风可挹,遥弹子夜之琴。金谷奇观,玉津胜览。岂羡曲江之杏,谩夸绣岭之梨。
  一时,目看名花,耳闻好鸟。神情飘荡,栩栩欲仙。忽行到柳影浓时,花阴深处。隐露小楼一座,回廊曲槛,制度深严。绿树遮窗,奇花映户。生跃然喜曰:“此女亘娥之月宫也。此王母之瑶池也。此宋玉之东墙也。此张拱之西厢也。吾今渐入佳境矣。”立望间,忽闻楼上笑声说曰:“小姐,尔看这对蝶儿舞得好呵。”又有答曰:“果然好些,待我拍下来者。”忽有轻罗小扇,向窗拍之。那蝶渐舞渐去,那扇亦且拍且追。忽而露玉指掺掺,忽而露玉臂皎皎,冰雕雪塑,煞是惊人。生目注神凝,满胸痴痒,不知搔处。忽闻吟声曰:
  怪他蛱蝶真无赖,偏向愁人作对飞。
  这两声儿,就如雏燕初喃,新莺乍啭。吟讫,把窗外梅树,折其新枝。又吟曰:
  攀来窗外树,收起树中花,
  莫使狂飞蝶,时时绕碧纱。
  此时玉体凭窗,早已春光尽泄矣。生放开眼光一望,真个是:
  面似芙蓉乍放,眉如杨柳初开。香鬟三尺绾金钗,妆尽千般妙态。绰约浑如素女,轻盈谩道吴娃。轻抬玉指折红梅,惹动花心欲碎。
  生不觉神思飘荡,魂魄消沉。欲饱看时,而窗已掩。偶立半晌,长吁而归。因唱花笺曲云:
  神仙归洞天,空余杨柳烟,只闻鸟雀喧。门掩了,梨花深院,粉墙儿高似青天。恨天不与人方便。难消遣,乍流连,有几个意马心猿。
  回至寓房,自以见面为幸,颠喜欲狂。想曰:“其白如玉,其香如兰。玉兰、玉兰!真不愧其为玉兰矣。”又想曰:“况其芳心香口,触物成吟。凤仙之言真不诬也。”取出纸笔书一绝云:
  修竹千竿水一湾,柳阴深处隐红颜,
  世人浪说天台远,今日叨逢咫尺间。
  是夜思来思去,展转伏枕,刻不成眠。或诗或词,一唱三叹。及晓捱起身来,入径穿林,灌来灌去。灌一树,玩一树。灌一花,看一花。且曰:“花呵,我这般服事妆,汝可设色张颜,与我做个同心结者。”又灌并蒂兰曰:“兰呵,小生爱汝久矣,汝肯许小生一并蒂否哩?”又灌蝴蝶花曰:“蝶呵,闻汝蝴蝶善媒,小生将欲求汝也。”
  说间闻背后潜步声,顾之,则青衣也。手执花枝,向生问曰:“昨闻请有灌僮周爱兰者然耶?”生曰:“然,娘子何名者?”答曰:“秀英、秀英。”生曰:“侍小姐者然耶?”英曰:“然。”生曰:“小姐安否?”英不答。生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