乃一啜而尽。复徐徐顾众谓曰:“昔吴王拥西子避暑于此湾,醉舞酣歌,流连莫返。吾等今夜,可仿佛其乐否?”众曰:“贤兄造化同流,玩物适情。深得春风沂水之概。若吴王流连酒色,败业废时。不旋踵而姑苏之台,已为麋鹿游矣。何足以之比拟耶。”
  正说间,忽邻舟有人呼曰:“列位好兴头,肯容老夫促膝否?”说声未歇,其人已攀过船来。生见其人,端雅雍容。急趋施礼,叩其姓氏里居。答曰:“老夫本郡吴江人,姓黄名琮,字国瑞。住于玉秀山下之望江村。以小故偶进府城,今夜获奉诸贤之侧,岂非大幸。”生喜曰:“公其黄孝廉耶?久切瞻韩,未蒙赏识。有失迎迓,得罪、得罪。”黄翁亦叩生姓名,生具以对。翁惊喜曰:“久聆大名,如雷贯耳。今夕得亲雅范,可称作合之奇。”生逊谢,邀翁少饮。翁问曰:“方才偶聆清吟,纯是唾珠咳玉。未知是那位佳兴,到要请教。”生应曰:“小生醉后狂吟,冒渎尊听,休见笑了。”翁曰:“贤兄二诗,丽句清词,飘然尘表。如此奇趣,何异太白登华,搔首青天。惜老夫年迈视茫,不获与兄等寄傲烟霞,嘲弄风月,真乃一时恨事。”生曰:“闻盛邑江山秀丽,风景清和。倘得闲时,定当到彼执鞭,从先生游矣。”
  翁听了,忽心中想起一事。因问曰:“贤兄肯屈驾辱临,老夫将以一事相托,未知可肯赐允?”生曰:“所有何事,愿闻其详。”翁曰:“老夫有小豚二人,禀性愚顽,一丁未识。乞贤兄枉驾寒舍,少咳珠玉,俯赐陶熔。使蠢蠢萤光,得以瞻瞩天日,未为不幸。”生辞曰:“小生禀性颛蒙,才疏学谫。而令郎性灵天纵,家学渊源。此中青胜于蓝,未免贻羞西席也。先生此言,决难从命。”翁不悦曰:“小豚无知朽木,固不堪雕。而贤兄善与人同,亦何吝教乃尔。若不俯从,是见嫌也。”时在旁诸士亦赞劝之。李生乃曰:“既先生不弃粗疏,俾小生得以苍蝇而附骥尾,亦幸事也。敢不惟命。”翁大喜,与生订个日期。然后重整杯盘,相与更酌。直游至参横斗转,方才挽舟登岸,踏月而归。
  明日黄翁先返吴江。越数日,李生亦如约而至。翁接入,礼遇甚厚。馆生于迎月堂。令其子应祯、应祥师事之。应祯年十岁,应祥年九岁。俱聪明颖悟,每有传授,了然于心。生甚喜,会值八月中秋,月明如昼。生偶步堂外,过一小门,四顾寂寥。对月而立,叹曰:“月白风清,如此良夜何。”忽然轻风度处,送来一片箫声。引梦勾魂,神气顿爽。正听间,有两小青衣,从小门嘻笑而出。生执住问曰:“夜深人静,尔们还往那里?”二青衣曰:“来槐花根听梅小姐吹箫哩。”生低声问曰:“那个称梅小姐?”青衣曰:“就是隔邻梅府太夫人的女儿,名叫映雪。”生曰:“梅小姐可曾嫁人?”青衣曰:“闻说他已十七岁也,未曾拣得阿郎。”生曰:“他在何处吹箫?”青衣曰:“吹在万香园里,这槐木不是梅家园墙的界么?”生曰:“尔们夜来就睡,还要听甚么吹箫?怎不回去。”那青衣闪的走回了。此时箫声愈觉清越,飘飘欲仙。李生听得满胸痴痒,暗忖曰:“花下吹萧,当是的妙佳人。夜静相逢,又是的好机会。我且潜去见他一面,看看如何。”遂从槐根攀枝傍干而上,逾过园墙。但见月射花阴,风筛竹影。兰阶菊径,清香袭人。踏遍了杨柳荫,穿过了酴<架。遥见木兰花下,白石片上,端坐着一位佳人。执一碧玉箫,与一青衣对花谈笑。李生潜近偷看,但见:
  眉如柳叶,面似桃花。足蹴金莲,指排玉笋。冰姿绰约,依稀疑银汉天孙。玉体轻盈,仿佛讶瑶池仙子。巧笑则微开玉粒,娇谈则略破樱桃。听滴滴之柔声,莺啼燕语。睹翩翩之妙态,凤舞鸾翔。万种风流,一天丰韵。
  生看得神情飘荡,魂魄飞扬。暗喜曰:“此非梅映雪也耶?国色天香,可谓遗世特立。”忽听那青衣,指一秋海棠花曰:“春有海棠,秋亦有海棠。木则同,而花之时各不同,何也?”梅映雪答曰:“春秋各自一种。吾尝看玉象晋群芳谱中载说:秋海棠由来甚奇,此花从古未有。后因某家一女子,容色甚丽。心慕一士,乃约士相会园中。待至夜深,而士不至。于是流泪至地,遂生一秋海棠。花分根吐芽,其种遂遍天下,岂非奇么。”青衣曰:“小婢曾见小姐吟有秋海棠诗。当时竟自不解,却原是用此主意。小姐可记得否?”梅映雪曰:“诗还记得,待我念尔听来。”
  既占春兮又占秋,猩红逗破十分愁,
  至今嫩脸含微露,犹似当年暗泪流。
  青衣曰:“诗便是了,但我等未读过甚么群花谱,那里晓得这个意思。吾又闻昔日杜少陵雅喜海棠,却终身不著题咏,是何意见?”梅映雪曰:“杜公有母,幼名海棠,故讳之。”时李生觉得心志狂惑。迫至面前,笑曰:
  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?
  梅映雪见了大惊,叫贼连声。忙兜绣鞋,携玉箫,执团扇,冉冉而走。李生赶上,截住去路。笑而揖曰:“卿非梅小姐耶?”映雪强应一声,躲入花丛深处。暗地惊怯,半藏半露,无限娇羞。生笑曰:“小生何人,小姐叫之曰贼何也?”映雪把凤眼偷觊李生,但见皎如玉树,秀若芝兰,秋水精神,冰霜肌骨。不觉心生怜爱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