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皆知美之为美、斯恶已。皆知善之为善、斯不善已。故有无相生、难易相成、长短相形、高下相倾、音声相和、前后相随。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、行不言之教。万物作焉而不辞、生而不有、为而不恃、功成而不居。夫惟不居、是以不去。

  【注】此释前章可名非常名,以明世人居有为之迹,虚名不足尚。圣人处无为之道以御世,功不朽而真名常存之意也。意谓天下事物之理,若以大道而观,本无美与不美,善与不善之迹。良由人不知道,而起分别取舍好尚之心,故有美恶之名耳。然天下之人,但知适己意者为美。殊不知在我以为美,自彼观之,则又为不美矣。譬如西施颦美,东施爱而效之,其丑益甚。此所谓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。恶,丑也。又如比干,天下皆知为贤善也,纣执而杀之。后世效之以为忠,杀身而不悔。此所谓知善之为善,斯不善已。此皆尚名之过也。是则善恶之名,因对待而有。故名则有无相生,事则难易相成,物则长短相形,位则高下相倾,言则音声相和,行则前后相随,此乃必然之势。譬如世人以尺为长,以寸为短。假若积寸多于尺,则又名寸为长,而尺为短矣。凡物皆然,斯皆有为之迹耳。凡可名者,皆可去。此所谓名可名,非常名也。是以圣人知虚名之不足尚,故处无为之道以应事。知多言之不可用,故行不言之教以化民。如天地以无心而生物,即万物皆往资焉,不以物多而故辞。虽生成万物,而不以万物为己有。虽能生物,而不自恃其能。且四时推移,虽有成物之功,功成而不居。夫惟不居其功,故至功不朽。不尚其名,故真名常存。圣人处无为之道,亦由是也。盖万物作焉已下,皆是说天地之德,以比圣人之德。文意双关,庄子释此意极多。
三章
  不尚贤、使民不争。不贵难得之货、使民不为盗。不见可欲、使心不乱。是以圣人之治、虚其心、实其腹、弱其志、强其骨。常使民无知无欲、使夫知者不敢为也。为无为、则无不治。

  【注】此言世人竞有为之迹,尚名好利嗜欲之害,教君人者治之之方。以释上章处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之实效也。盖尚贤,好名也。名,争之端也。故曰争名于朝。若上不好名,则民自然不争。贵难得之货,好利也。利,盗之招也。若上不好利,则民自然不为盗。故曰苟子之不欲,虽赏之不窃。所以好名好利者,因见名利之可欲也,故动乱其心以争竞之。若在上者苟不见名利有可欲,则民亦各安其志,而心不乱矣。故曰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。然利,假物也。人以隋珠为重宝,以之投雀,则飞而去之。色,妖态也。人以西施为美色,麋鹿则见而骤之。名,虚声也。人以崇高为贵名,许由则避而远之。食,爽味也。人以太牢为珍羞,海鸟则觞而悲之。是则财色名食,本无可欲。而人欲之者,盖由人心妄想思虑之过也。是以圣人之治,教人先断妄想思虑之心,此则拔本塞源,故曰虚其心。然后使民安饱自足,心无外慕,故曰实其腹。然而人心刚强好争者,盖因外物诱之,而起奔竞之志也。故小人鸡鸣而起,孳孳为利,君子鸡鸣而起,孳孳为名,此强志也。然民既安饱自足,而在上者则以清净自正。不可以声色货利外诱民心,则民自绝贪求,不起奔竞之志,其志自弱,故曰弱其志。民既无求,则使之以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,自食其力,故曰强其骨。如此则常使民不识不知,而全不知声色货利之可欲,而自然无欲矣。故曰常使民无知无欲。纵然间有一二黠滑之徒,虽知功利之可欲,亦不敢有妄为攘夺之心矣,故曰使夫知者不敢为也。如上所言,乃不言之教,无为之事也。人君苟能体此而行以治天下,则天下无不治者矣。故结之曰,为无为,则无不治。老子文法极古,然察其微意,盖多述古。或述其行事,或述其文辞,似此为无为则无不治,乃述上古圣人之行事者。至若是谓等语,皆引古语以证今意,或以己意而释古语者。且其文法机轴,全在结句,是一篇主意。盖结句,即题目也。读者知此,则思过半矣。至其句法,有一字一句,二字一句,三字一句者极多。人不知此,都连牵读去,不但不得老子立言之妙。而亦不知文章之妙也。
四章
  道冲、而用之或不盈。渊兮、似万物之宗。挫其锐。解其纷。和其光。同其尘。湛兮、似或存。吾不知谁之子。象帝之先。

  【注】此赞道之体用微妙,而不可测知也。冲,虚也。盈,充满也。渊,静深不动也。宗,犹依归也。谓道体至虚,其实充满天地万物。但无形而不可见,故曰用之或不盈。道体渊深寂漠,其实能发育万物,而为万物所依归。但生而不有,为而不宰,故曰似万物之宗。或,似,皆不定之辞。老子恐人将言语为实,不肯离言体道,故以此等疑辞以遣其执耳。锐,即刚勇精锐。谓人刚锐之志,勇锐之气,精锐之智,此皆无物可挫。唯有道者能挫之,故曰挫其锐。如子房之博浪,其刚勇可知。大索天下而不得,其精锐可知。此其无可挫之者,唯见挫于圯上老人一草履耳。由子房得此而进之于汉,卒以无事取天下。吾意自庄周以下,而功名之士,得老氏之精者,唯子房一人而已。以此较之,周善体而良善用,方朔得之,则流为诡矣。其他何足以知之。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