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全出于此。甚矣学问之无穷,而人尤不可以无年也!"
  先生晚年名益著,清世宗在潜邸,手书延至京师,握手赐坐,呼先生而不名,索观所著书,每进一篇,未尝不称善。疾亟,请移就外,留之不可,乃以大床为舆,上施青纱帐,二十人舁之出,移居城外十五里,如卧床箦,不觉其行也。先生又著《潜邱劄记》六卷,《毛朱诗说》一卷,及《日知录补正》《丧服翼注》《博学掌录》,宋刘攽、李焘、马端临、王应麟《四家逸事》诸书,诗有《眷西堂》诸集。
  卒年六十有九,时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八日。世宗遣官经纪其丧,亲制挽诗,又为文祭之。
  百诗仅有这点点成绩,为什么三百年来公认他是第一流学者呢?他的价值,全在一部《古文尚书疏证》。《尚书》在汉代,本有今古文之争。伏生所传二十八篇,叫做"今文尚书"。别有十六篇,说是孔安国所传,叫做"古文尚书"。然而孔安国这十六篇,魏晋之间,久已没有人看见。到东晋,忽然有梅賾(ze)其人者,拿出一部《古文尚书》来,篇数却是比今文增多二十五篇,而且有孔安国做的全传-即全部的注。到初唐,陆德明据以作《经典释文》,孔颖达据以作《正义》。自此以后,治《尚书》者,都用梅賾本,一千余年,著为功令。中间虽有吴棫、朱熹、吴澄(吴澄,字幼清,元崇仁人,著《书纂言》四卷,唯注《今文尚书》,谓《古文尚书》乃晋世晚出之书,不注)、梅鷟(字致斋,明旌德人。著《尚书考异》五卷,指出证据,明言东晋《古文尚书》是伪书)诸人稍稍怀疑,但都未敢昌言攻击。百诗著这部《古文尚书疏证》,才尽发其覆,引种种证据证明那二十五篇和孔传都是东晋人赝作。百诗从二十岁起就着手著这部书,此后四十年问,随时增订,直至临终还未完成。自这部书出版后,有毛西河(奇龄)著《古文尚书冤词》和他抗辩,在当时学术界为公开讨论之绝大问题,结果阎胜毛败。《四库提要》评阎书所谓:"有据之言,先立于不可败也"。自兹以后,惠栋之《古文尚书考》,段茂堂(玉裁)之《古文尚书撰异》等,皆衍阎绪,益加绵密。而伪古文一案,逐成定案。最后光绪年间,虽有洪右臣续作冤词(1827-1897,名良品,字右臣,湖北黄冈人。著书近四十种,康有为《新学伪经考》方出,即撰《新学伪经考商正》二卷进行驳难。所谓续作冤词,指他曾作《古文尚书辨惑》十人卷,又《释难》二卷,《析疑》一卷,《商是》一卷,大抵重复前人陈说,声称《伪古文尚书》不伪。其说极迂腐,连信古文经学的学者也无人提及。),然而没有人理他,成案到底不可翻了。
  请问,区区二十篇书的真伪,虽辨明有何关系,值得如此张皇推许吗?答道,是大不然。这二十几篇书和别的书不同,二千余年来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宝典,上自皇帝经筵进讲,下至蒙馆课读,没有一天不背诵他。忽焉真赃实证,发现出全部是假造,你想,思想界该受如何的震动呢?凡信仰的对象,照例是不许人研究的,造物主到底有没有?那稣基督到底是不是人?这些问题,基督教徒敢出诸口吗?何止不敢出诸口,连动一动念也不敢哩。中国人向来对于几部经书,完全在盲目信仰的状态之下。自《古文尚书疏证》出来,才知道这几件"传家宝"里头,也有些靠不住,非研究研究不可。研究之路一开,便相引于无穷。自此以后,今文和古文的相对研究,六经和诸子的相对研究,乃至中国经典和外国经典相对研究,经典和"野人之语"的相对研究,都一层一层的开拓出来了。所以阎百诗的《古文尚书疏证》不能不认为近三百年学术解放之第一功臣。
  阎百诗为什么能有这种成绩呢?因为他的研究方法实有过人处。他的儿子说道:"府君读书,每于无字句处精思独得,而辩才锋颖。证据出入无方,当之者辄失据。常曰:'读书不寻源头,虽得之,殊可危!'手一书至检数十书相证,侍侧者头目为眩,而府君精神涌溢,眼烂如电,一义未析,反复穷思,饥不食,渴不饮,寒不衣,热不扇,必得其解而后止。"(阎咏《左汾近稿.先府君行述》)他自己亦说:"古人之事,应无不可考者。纵无正文,亦隐在书缝中,要须细心人一搜出耳。"(《潜邱札记》卷六)戴东原亦说:"阎百诗善读书。百诗读一句书,能识其正面背面。"(段玉裁著戴先生年谱)大抵百诗学风,如老吏断狱,眼光极尖锐,手段极严辣,然而判断必凭证据,证据往往在别人不注意处得来。《四库提要》赞美他说:"考证之学,未知或先。"(《古文尚书疏证》条下)百诗在清学界位置之高,以此。《四库提要》又说:"若璩学问淹通,而负气求胜,与人辩论,往往杂以毒诟恶谑,与汪琬遂成仇衅,颇乖著书之体。"(《潜邱札记》条下。汪琬(1624-1689),字苕文,号钝翁,江苏长洲人。康熙中应博学鸿词科,授 翰林院编修,预修明史。著有《钝翁类稿》、《尧峰文集》等数百卷。他崇拜归有光,性狷急不容人持异议。其弟子惠周惕,传其说《易》议《礼》之学,开清朝汉学吴派先河。阎若璩曾批评汪及李因笃、毛奇龄说经史多穿凿,谓:"汪尧峰私造典礼,李天生社撰故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