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更望谁之代吾责也。大抵家国之盛衰兴亡,恒以其家中国中旁观者之有无多少为差。国人无一旁观者,国虽小而必兴;国人尽为旁观者,国虽大而必亡。今吾观中国四万万人,皆旁观者也。谓余不信,请征其流派。
一曰浑沌派。此派者,可谓之无脑筋之动物也。彼等不知有所谓世界,不知有所谓国,不知何者为可忧,不知何者为可惧,质而论之,即不知人世间有应做之事也。饥而食,饱而游,困而睡,觉而起;户以内即其小天地,争一钱可以陨身命。彼等既不知有事,何所谓办与不办;既不知有国,何所谓亡与不亡。譬之游鱼居将沸之鼎,犹误为水暖之春江;巢燕处半火之堂,犹疑为照屋之出日。彼等之生也,如以机器制成者,能运动而不能知觉;其死也,如以电气殛毙者,有堕落而不有苦痛,蠕蠕然度数十寒暑而已。彼等虽为旁观者,然曾不自知其为旁观者。吾命之为旁观派中之天民。四万万人中属于此派者,殆不止三万五千万人。然此又非徒不识字不治生之人而已。天下固有不识字不治生之人而不浑沌者,亦有号称能识字能治生之人而实大浑沌者。大抵京外大小数十万之官吏,应乡会岁科试数百万之士子,满天下之商人,皆于其中十有九属于此派者。
二曰为我派。此派者,俗语所谓遇雷打尚按住荷包者也。事之当办,彼非不知;国之将亡,彼非不知。虽然,办此事而无益于我,则我惟旁观而已;亡此国而无损于我,则我惟旁观而已。若冯道当五季鼎沸之际,朝梁夕晋,犹以五朝元老自夸。张之洞自言瓜分之后,尚不失为小朝廷大臣,皆此类也。彼等在世界中,似是常立于主位而非立于客位者。虽然,不过以公众之事业,而计其一己之利害,若夫公众之利害,则彼始终旁观也。吾昔见日本报纸中,有一段最能摹写此辈情形者。其言曰:
“吾尝游辽东半岛,见其沿道人民,察其情态,彼等于国家存亡之危机,如不自知者。彼等之待日本军队,不见为敌人,而见为商店之主顾客;彼等心目中不知有辽东半岛割归日本与否之问题,惟知有日本银色与纹银,兑换补水几何之问题。”
此实写出魑魅魍魉之情状,如禹鼎铸奸矣。推为我之敝,割数千里之地,赔数百兆之款,以易其衙门咫尺之地,而曾无所顾惜。何也?吾今者既已六七十矣,但求目前数年无事,至一瞑之后,虽天翻地覆非所问也。明知官场积习之当改而必不肯改,吾衣领饭碗之所在也;明知学校科举之当变而不肯变,吾子孙出身之所由也。此派者,以老聃为先圣,以杨朱为先师,一国中无论为官为绅为士为商,其据要津握重权者,皆此辈也。故此派有左右世界之力量。一国聪明才智之士,皆走集于其旗下;而方在萌孵芽卵之少年子弟,转率仿效之。如麻疯肺病者传其种于子孙,故遗毒遍于天下。此为旁观派中之最有魔力者。
三曰呜呼派。何谓呜呼派?彼辈以咨嗟太息痛哭流涕为独一无二之事业者也。其面常有忧国之容,其口不少哀时之语。告以事之当办,彼则曰:诚当办也,奈无从办起何?告以国之已危,彼则曰:诚极危也,奈已无可救何?再穷诘之,彼则曰:国运而已,天心而已。“无可奈何”四字是其口诀,“束手待毙”一语是其真传。如见火之起,不务扑灭,而太息于火势之炽炎;如见人之溺,不思拯援,而痛恨于波涛之澎湃。此派者,彼固自谓非旁观者也。然他人之旁观也以目,彼辈之旁观也以口。彼辈非不关心国事,然以国事为诗料;非不好言时务,然以时务为谈资者也。吾人读波兰灭亡之记,埃及惨状之史,何尝不为之感叹,然无益于波兰、埃及者,以吾固旁观也。吾人见非律宾与美血战,何尝不为之起敬,然无助于非律宾者,以吾固旁观也。所谓呜呼派者,何以异是。此派似无补于世界,亦无害于世界者。虽然,灰国民之志气,阻将来之进步,其罪实不薄也。此派者,一国中号称名士者皆归之。
四曰笑骂派。此派者,谓之旁观,宁谓之后观。以其常立于人之背后,而以冷言热语批评人者也。彼辈不惟自为旁观者,又欲逼人使不得不为旁观者。既骂守旧,亦骂维新;既骂小人,亦骂君子;对老辈则骂其暮气已深,对青年则骂其躁进喜事;事之成也,则曰:竖子成名,事之败也,则曰吾早料及。彼辈常自立于无可指摘之地。何也?不办事故无可指摘。旁观故无可指摘。己不办事,而立于办事者之后,引绳批根以嘲讽掊击。此最巧黠之术,而使勇者所以短气,怯者所以灰心也。岂直使人灰心短气而已,而将成之事,彼辈必以笑骂沮之。已成之事,彼辈能以笑骂败之。故彼辈者,世界之阴人也。夫排斥人未尝不可,己有主义欲伸之,而排斥他人主义,此西国政党所不讳也。然彼笑骂派果有何主义乎?譬之孤舟遇风于大洋,彼辈骂风骂波骂大洋骂孤舟,乃至遍骂同舟之人。若问此船当以何术可达彼岸乎?彼等瞠然无对也。何也?彼辈藉旁观以行笑骂,失旁观之地位,则无笑骂也。
五曰暴弃派。呜呼派者,以天下为无可为之事。暴弃派者,以我为无可为之人也。笑骂派者,常责人而不责己。暴弃派者,常望人而不望己也。彼辈之意,以为一国四百兆人,其三百九十九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