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闻其遂至于亡国灭种,四分五裂也,则又何居?吾子念之,物强者死之徒,事穷者势必反,天道剥复之事,如反复乎耳。安知今之所谓强邻者,不先笑后号啕,而吾子漆叹嫠忧,所君自损者,不俯吊而仰贺乎?
应之曰:唯唯,客所以祛吾惑者,不亦至乎!虽然,愿请闲,得为客深明之。若客者,信所谓明于古而ㄙ于今,得其一而失其二者。姑无论客之所指为异族之非异族也。盖天之大种四:黄白赭黑是已。北并乎西伯利亚,南襟乎中国海,东距之太平洋,西道乎昆仑,实黄种之所居也。其为人也,高颧而浅鼻,长目而张发。乌拉盐泽以西,大秦旧壤,白种之所聚也。其为人也,碧眼而鬈发,隆额而深眶。越裳、交趾以南,东萦吕宋,西拂痕都,其间多岛国焉,则赭种之民也。而黑种最下,亚非利加及绕赤以诸部,所谓黑奴是已。今之满蒙汉人皆黄种也。檀君旧国,箕子所封;冒顿之先,降由夏后,客何疑乎?故中国遂古以还,乃一种之所居,实未尝或沧于非类。第就令如客所谭,客尚不知种之相为强弱,其故有二:有蛰悍长大之强,有德慧术智之强;有以质胜者,有以文胜者。以质胜者,游牧射猎之民是已。其国之君民上下,截然如一家之人,忧则相恤,难则相赴。生聚教训之事,简而不繁,骑射驰聘,云屯飙散,旃毳肉酪,养生之具,益力而能寒。故其民乐战轻死,有魁杰者,为之要约而驱使之,其势可以强天下。虽然,强矣,而未进夫化也。若夫中国之民,则进夫化矣,而文胜之国也。耕凿蚕织,城郭邑居,于是有礼乐刑政之治,有庠序学校之教。通功易事,四民肇分。其法令文章之事,历变而愈繁,积久而益富。养生送死之资,无不具也,君臣上下之分,无不明也,冠婚丧祭之礼,无不举也。故其民偷生而畏法,治之得其道则易以相安,治之失其道,亦易以日窳,是以及其末流,每转为质胜者之所制。
然而此中之安富尊荣,声明文物,固游牧射猎者所深慕,而远不逮者也。故其既入中国也,虽名为之君,然数传以后,其子若孙,虽有祖宗之遗令切诫,往往不能不厌劳苦而事逸乐,弃淳德而染浇风,遁天倍情,忘其所受,其不渐摩而与汉化者寡矣。苏子瞻曰:“中国以法胜,而匈奴以无法胜。”然其无法也,始以自治则有余,迨既入中国,而为之君矣,必不能弃中国之法,而以无法之治治之也,遂亦入于法,而同受其敝焉。此中国所以经累胜,而常自苦,其化转以日广,其种转以日滋。何则?物固有无形之相胜,而亲为所胜者,虽身历其境,而尚未之或知也。然则取客之言,而深论之,则谓异族常受制于中国也可,不得谓异族制中国也。
至于今之西洋,则与是不可同日而语矣。何则?彼西洋者,无法与法并用,而皆有以胜我者也。自其自由平等以观之,则捐忌讳,去烦苛,决壅蔽,人人得其言,上下之势,不相悬隔,君不甚尊,民不甚贱,而联若一体者,是无法之胜也。自其官工兵商法制之明备而观之,则人知其职,不督而办,事至纤悉,莫不备举,进退作息,皆有常节,无间远迩,朝令夕改,而人不以为烦,则是以有法胜也。其鸷悍长大,既胜我矣,而德慧术知,又为吾民所远不及。故凡其耕凿陶冶,织牧畜,上而至于官府刑政,战守、转输、邮置、交通之事,与凡所以和众保民者,精密广大,较吾中国之所有,倍蓰有加焉。其为事也,一一皆本诸学术,其为学术也,一一皆本于即物实测,层累阶级,以造于至精至大之途,故蔑一事焉可坐论而不足起行者也。苟求其故,则彼以自由为体,以民主为用。一洲之中,散为七八,争驰并进,以相磨砻,始于相忌,终于相成,各殚智虑,此既日异,彼亦月新,故若用法而不至受法之弊,此其所以为可畏也。往者中国之法与无法遇,故虽经累胜而常自存;今也彼亦以其法以与吾法选,而吾法乃颓隳朽蠹如此其敝也,则彼法日胜,而吾法日消矣。何则?法犹器也,犹道途也,经时久而无修冶精进之功,则格芜梗者势也。以格芜梗而与修冶精进者并行,则民固将弃此而取彼者,亦势也。此天演家所谓物竞天择之道,固如是也。此吾前者所以言四千年文物,有亻免然不终日之势者,固以此也。嗟乎!此岂徒客之甚恨哉?然而事既如此矣,则吾岂能塞耳涂目,而不为吾同胞有垂涕泣而一指其实也哉?
且吾所谓无以自存,无以遗种者,岂必“死者国量,平泽若蕉”而后为尔耶?常使彼常为君而我常为臣,彼常为雄,而我常为雌,我耕而彼食其实,我劳而彼享其休,以战则我常居先,出令则我常居后,彼且以我谓天之﹃民,谓是种也,固不足以自由而治也。于是加束缚驰骤奴使而虏用之,俾吾之民智无由以增,吾力无由以奋,是蚩蚩者,长此困苦无聊之众而已矣。夫如是,则去不自存而无遗种也,其间几何。不然,夫岂不知其无噍类也,彼黑与赭,且常存于两间矣,矧兹四百兆之黄也哉!民固有其生也不如死,其存也不如亡,亦荣辱贵贱,自由不自由之间异耳。
客谓物强者势死徒,事穷者势反,固也。然不悟物之极也,固有其所由极,故势之反也,亦有其所由反。善保其强,则强者正所以长存;不善用其柔,则柔者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