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韩、柳有作,尽取扬、马之雄奇,万变而纳之于薄物细故之中,岂不诡哉?欧阳氏、曾氏皆法韩公,而体质于匡、刘为近。文章之变,莫可穷诘。要之不出于二途,虽百世可知也。
余抄古今诗,自魏晋至国朝,得十九家。盖诗之为道广矣!嗜好趋向,各视其性之所近。犹庶羞百味,罗列鼎俎,但取适吾口者,哜之得饱而已。必穷尽天下之佳肴,辩尝而后供一馔,是大惑也。必强天下之舌尽同吾之所嗜,是大愚也。
庄子有言:“大惑者终身不解;大愚者终身不灵。”余于十九家中,又笃守夫四人者焉。唐之李杜,宋之苏黄,好之者十有七八,非之者亦且二三。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,则取足于是,终身焉已耳。
司马子长网罗旧闻,贯串千古,而八书颇病其略。班氏志较详矣,而断代为书,无以观其会通。欲周览经世之大法,必自杜氏《通典》始矣。马端临《通考》,杜氏伯仲之间,《郑志》非其伦也。百年以来,学者讲求形声训诂,专治《说文》。多宗许、郑,少谈杜、马,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,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。其于实事求是一也,故并图焉。
先王之道,所为修己治人,经纬万汇者,何归乎?亦曰礼而已矣。秦焚书籍,汉代诸儒之所掇拾,郑康成之所以卓绝,皆以礼也。杜君卿《通典》,言礼者十居其六。其识已跨越八代矣。有宋张子、朱子之所讨论,马贵与、王伯厚之所纂辑,莫不以礼为兢兢。
我朝学者,以顾亭林氏为宗,《国史儒林传》褒然冠首。吾读其书,言及礼俗教化,则毅然有守先待后,舍我其谁之志,何其壮也!厥后,张蒿庵作《中庸论》及江慎修、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。而秦尚书蕙田,遂纂《五礼通考》,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,而一经之以礼,可谓体大而思精矣。
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,首顾先生,次秦文恭公,亦岂无微指哉!桐城姚鼐姬传,高邮王念孙怀祖,其学皆不纯于礼。然姚先生持论宏通,国藩之粗解文字,由姚先生启之也。王氏父子集小学训诂之大成,乎不可几已。故以殿焉。
姚先生言:学问之途有三:曰“义理”;曰“词章”;曰“考据”。戴东原氏亦言。如文、周、孔、孟之圣,左、庄、马、班之才,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。至若葛、陆、范、马、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。周、程、张、朱,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。皆义理也。韩、柳、欧、曾、李、杜、苏、黄,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,所谓词章也。许、郑、杜、马、顾、秦、姚、王,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。顾、秦于杜,马为近,姚、王于许、郑为近,皆考据也。
此三十三子者,师其一人,读其一书,终身用之而不能尽。若又有陋于此,而求益于外,譬若掘井九仞,而不及泉,则以一井为隘,而必广掘数十百井,身老力疲,而卒无见泉之一日,其庸有当乎?
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,而为善获报之说,深中于人心,牢固而不可破。士方其占毕咿唔,则期报于科第禄仕。或少读古书,窥著作之林,则责报于遐迩之誉,后世之名。纂述未及终编,冀得一二有力之口,腾播入人之耳,以偿吾劳也。朝耕而暮获,一施而十报,譬若沽酒市脯喧聒以责之贷者,又取倍称之息焉。禄利之不遂,则侥幸于后世不可知之名。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,殁而俎豆之报,隆于尧舜。郁郁者以相证慰,何其陋欤?
今夫三家之市,利析锱铢,或百钱逋负,怨及子孙。若通贸易,瑰货山积,动逾千金,则百钱之有无有,不暇计较者矣。商富大贾,黄金百万,公私流衍,则数十百缗之费,有不暇计较者矣。均是人也,所操者大,犹有不暇计其小者,况天之所操尤大,而于世人毫末之善,口耳分寸之学,而一一谋所以报之,不亦劳哉!商之货殖,同时同地,而或赢或绌;射策者之所业同,而或中或罢;为学著书之深浅同,而或传或否,或名或不名;亦皆有命焉,非可强而几也。
古之君子,盖无日不忧,无日不乐。道之不明,已之不免,为乡人一息之或懈,忧也;居易以俟命,下学而上达,仰不愧而俯不怍,乐也。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,至于王氏,莫不忧以终身,乐以终身,无所为祈,无所为报!己则自晦,何有于名!惟庄周、司马迁、柳宗元三人者,伤怀不遇,怨悱形于简册,其于圣贤自得之乐,稍违异矣。然彼自惜不世之才,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。若汲汲于名,则去三十三子也远甚。将适燕晋而南其辕,其于术不亦疏哉?
文周孔孟,班马左庄。葛陆范马,周程朱张。
韩柳欧曾,李杜苏黄。许郑杜马,顾秦姚王。
三十二人,俎豆馨香。临之在上,质之在旁。

○复李眉生书

接初三日手书,藉审台候绥愉,醇修日密,公余读书,日有常课,欣慰无已。承询虚实譬喻异诂等门,属以破格相告。若鄙人有所秘惜也者。仆虽无状,亦何敢稍怀吝心。特以年近六十,学问之事,一无所成,未言而先自愧赧。
昔在京师,读王怀祖,段懋堂诸书,亦尝研究古文家用字之法。来函所询三门,虚实者,实字而虚用,虚字而实用也。何以谓之实字虚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