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代词人逸事 [清] 张尔田


  鹿潭,先君子学词之师也。性落拓。官两淮盐大使。罢官,避地东淘,杜小舫观察爱其才,时周给之。小舫之词,多出其手定。鹿潭素不善治生,歌楼酒馆,随手散尽。晚年与女子黄婉君结不解之缘,迎之归于泰州。又以贫故,不安于室。鹿潭则大愤,走苏州,谒小舫。小舫方署臬使,不时见鹿潭。既失望,归舟泊垂虹桥,夜书冤词,怀之,仰药死。小舫为经纪其丧。婉君闻之,亦以死殉。余从嫂黄亦家泰州,亲见婉君死状,言之甚悉。是亦词人之一厄也。鹿潭遗诗宗源瀚序,略及其事,而不能详云。
文小坡焯为瑛兰坡中丞子。一门鼎盛,兄弟十八,裘马丽都。惟小坡被服儒雅,少登乙科,官内阁中书,不乐仕进。旅食江苏,为巡抚幕客四十余年。善诙谐,工尺牍。故所历贤主人,无不善遇之。然其中落落,恒有不自得者。先君子讳上龢,字沚? ,曾从蒋鹿潭学词,从沉旭庭梧学画,与小坡为词画至交。时余家居苏州天灯巷。曾记一日大雪,晚饭后,小坡携? 具,敲门入,欲拉同赴盘门,观女伶林黛玉演戏。或曰︰「此是残花败柳。」小坡笑曰︰「我辈又何尝非残花败柳。」余隅坐,诵昔人句云︰「多谢秦川贵公子,肯持红烛赏残花。」小坡为太息久之,盖自伤其老而依人也。小坡填词之外,能画,兼工医术,自谓于音律有神悟。所着《词源斠律》,大抵依据《燕乐考原》。余为纠正数条,小坡大惊曰︰「是能传吾大晟之业者也。」金石小学,靡不综贯,皆非其至者,然自喜特甚。其斋中悬一联云:「籀说文九千字,治墨学十三篇。」杨守敬所书也。尊罍笔砚,事事精洁,有南宋江湖诗人风趣。鼎革后,以卖画为生,樵红别墅所藏,一夕散尽。光绪甲午,先君子弃官侨吴中,与小坡及张子苾诸君连举词社。小坡方有「比红」之赋,即所谓侍儿红冰是也。后遂归于小坡。乃于翦金桥卜西楼以贮之。《冷红词》一卷,大半咏此。小坡晚年营别墅于孝义坊,其东坡陀亘,按图经知为吴小城,赋词以张之。手种梅竹,极幽蒨之致。小坡殁后,吴印臣昌绶拟为保存其墅,余为题「侨吴旧筑」四字,后亦未果,闻已易主矣。孟劬记于观我生室。

  夔笙为两江总督端忠敏方幕客,为之审定金石,代作跋尾,忠敏极爱之。时蒯礼卿光典亦以名士官观察,与夔笙学不同,每见忠敏,必短夔笙。一日,忠敏宴客秦淮,礼卿又及夔笙。忠敏太息曰:「我亦知夔笙将来必饿死,但我端方不能看其饿死。」夔笙闻之,至于涕下。李审言,礼卿客也,有咏忠敏诗云:「轻薄子云犹未死,可怜难返蜀川魂。」自是有宴会,夔笙与审言必避不相见。噫,忠敏之爱才,无媿明珠太傅,而夔笙知己之感,虽死不忘,尤可念也。
  案:况李交恶事,据审言先生哲嗣语予,其先人咏忠敏诗云云,盖别有所指,非诋夔笙,或孟劬先生偶据传闻之语欤。编者附记。
  有一人谒培老,自言家贫,非作官不可。培老笑曰:「西山薇蕨,本我辈专利品,原不敢分润公等。」既而正色曰︰「我有一言奉告,作官尽管作官,切不可胡闹。」其人踧踖不安,逡巡而退。此仆在座亲闻者,殊可见此老风骨。
附录
  龙阳易实甫,仕而不达,渐简右江道,途出海上,临桂况蕙风见之,欣然道故,挟之肘腋曰:「吾抱道在躬。」归安朱强村,词流宗师,方其选三百首宋词时,辄携钞帙,过蕙风簃寒夜啜粥,相与探论。维时风雪甫定,清气盈宇,曼诵之声,直充闾巷。
  临桂王右遐于蕙风为前辈,同直薇垣,研讨词事。右遐每有所作,辄就蕙风订拍,蕙风谨严,屡作为之屡改,半塘或不耐,于稿尾大书「奉旨不改了」。
  海宁王静安,朴学大师,间作小词,亦循苏、辛一流,不肯昵昵作儿女子语。时客海上,梅子畹华方有《香南雅集》,一时名流,题咏藻绘,蕙风强静安填词,静安亦首肯,赋〈清平乐〉一章,题永观堂书。
  梅畹华演剧,一时无两,尝搬演彩楼配于上海之天蟾舞台。强村、蕙风,联袂入座,时姜妙香饰薛平贵,褴褛得彩球。强村忽口占云:「恨不将身变叫花。」蕙风应曰:「天蟾咫尺隔天涯。」转瞬成〈浣溪沙〉一解,曰:「不足为世人知之。」
  仁和邵伯褧,仪容整适,垂颐广颊,或曰:「此天官相。」
  淳安邵次公尝有所眷娉婷,残年风雨,戎马载途,乃自析津随至京师,次公欣然以造象属朋辈征题咏,曰采芳图,不逾年,娉婷他适,次公遂屏不复言。
  傅彩云以绝色负盛名,某名士嫟之,尝与蕙风同过酩酊,蕙风亦欣赏。迨其官浙东,彩云少不继,蕙风为作小笺,词意婉委,其人为致二百金慰之。
  归安朱强村暇辄行博,蕙风为赋词〈竹马子〉,以纪其事。或劝之曰:「久坐伤骨,久视伤脾。」强村曰:「不坐伤心。」
  南海谭瑑青久客京师,精治庖膳。客有北行者,以不得就一餐为恨。
  蕙风有芙蓉癖,濡染强村,微灯双枕,抵掌剧谈,往往中夜。
  安吉吴昌硕于书画篆刻负盛名,所居迩强村、蕙风,辄就夜谈。忽一日,吴姬宵遁,昌硕为之不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