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:“来了!”又听他一面走着,一面嘟囔道:“我告诉你,大师傅可是回来了。我看你可再骂罢!”外面听了,连连的又拍了两下。又听得里面说:“来了,你老人家别忙啊!这个夹道子还带是漆黑,也得一步儿一步儿的慢慢儿的上啊。”说着,那声音便到了跟前,接着听得扯的那关门的锁链子响,又一阵铃声,那扇背板便从里边吱喽开了。
  那女子对面一看,门里闪出一个中年妇人,只见他打半截子黑炭头也似价的鬓角子,擦一层石灰墙也似价的粉脸,点一张猪血盆也似价的嘴唇,一双肉胞眼,两道扫帚眉,鼻孔撩天,包牙外露;戴一头黄块块的簪子,穿一件元青扣绉的衣裳,卷着大宽的桃红袖子,妖气妖声、怪模怪样的问了那女子一声,说:“我只当是我们大师傅呢!你是谁呀?”说着,就要关那门。
  那女子探身子轻轻的用指头把门点住。那妇人说:“你只不叫关门,你到底说明白了你是谁呀?”那女子道:“你怎的连我也不认得了?我就是我么!”那妇人道:“可一个怎么你是你呢?”女子道:“你不叫我是我,难道叫我也是你不成?”
  妇人道:“我不懂得你这绕口令儿啊,你只说你作甚么来了?谁叫你来的?你怎么就知道有这个门儿?”那女子原是个聪明绝顶的,他就借着那妇人方才的话音儿说道:“我是你们大师傅请我来的。你不容我进去,我就走。”妇人道:“我们大师傅请你来的,请你来作甚么?”女子道:“请我来帮着你劝他呀!”那妇人听了,这才裂着那大薄片子嘴笑道:“你瞧,‘大水冲了龙王庙——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’咧!那么着,请屋里坐。”他这才把门开开。女子道:“你先走。”只见他一面先走,口里说道:“你瞧,大师傅可又找了个人儿劝你来了。人家可比我漂亮,我看你还不答应!”
  女子让他走后,一脚跨进门去,只见里面原来是个夹墙地窨子。那门里一条夹道,约莫有二尺来宽,从北头砌就楼梯一般一层层的台阶下去,靠西一带砖墙,靠东一层隔断板子,中间方窗,南头有个小门,从门里直透出灯光来。女子看了,先把那扇背板门摘下来,立在旁边,才一步步的下台阶来。走到台阶尽处,进了那个小门,一眼就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在里面。他那形容合自己生的一模一样,倒像照着了镜子一般,不觉心里暗惊道:“奇怪,都道是‘人心不同,各如其面’,怎生有这等相像的!”定了一定,把那地窨子里周遭一看,下面一样的方砖墁地,上面模着一尺来见方的通连大木,大木上搪着一块一块的石板,料想这石板上便是那间堆柴炭的屋子。四围一看,西面板壁门窗,南北东三面却是砖墙,西北角留个进风出气的气眼。屋里正北安一张大床,床东头直上摆着三四个箱子,床西脚底下挂着个帘儿。靠西壁又是一张独睡床,靠东墙南首一架衣裳隔子,北首一桌两杌,靠南墙一张春凳。那女子便坐在那条凳上,旁边坐着个老婆儿,想是他的母亲。那老婆儿也是个村庄打扮。那女孩儿穿一件旧月白宫绸夹袄,系一条青串绸夹裙,头上略略的有些钗环,下面被裙儿盖着,看不出那脚的大小。但见他虽则随常装束,却是红颜绿鬓,俏丽动人。虽是乡间女儿,露着慧性灵心,温柔不俗。只是哭得粉光惨淡,鬓影蓬松,低头坐在那里垂泪,看着好生令人不忍。
  这穿红的女子看罢,走到他跟前,平平的道了一个万福,说道:“这位姑娘,一个女孩儿人家,既把身子落在这等地方,自然要商量个长法儿。事款则圆,你且住啼哭,休得叫骂。”
  这句话还不曾说完,只见那穿月白的女子站起身来,恶狠狠的向他面上啐了一口,道:“呀呸!放屁!这是甚么所在,甚的勾当,还有何商量?你怎么叫我不要啼哭叫骂?我看你也是人家一个女孩儿,你难道就能甘心忍受不成?你快快给我闭了那张口,再要多言,可莫怨我女孩儿家粗鲁!”那老婆儿忙拉道:“儿阿,不要这样,这位姑娘说的是好话。”那女子又厉声道:“甚么好话!他不过与强盗通同一气。我倒可惜他这等一个好模样儿,作这等的无耻不堪的行径,可不辱没了‘女孩儿’三个字!”
  列公,这《儿女英雄传》已演到第七回了,这位穿红的姑娘的谈锋、本领、性格儿,众位也都领教过了。大约他自出娘胎,不曾屈过心,服过气,如今被这穿月白的女子这等辱骂,有个不翻脸的么?谁知儿女英雄作事毕竟不同。他见了这穿月白的女子这等的贞烈,心里越加敬爱,说:“这才不枉长的合我一个模样儿呢!”随即向后退了一步,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擦了擦,笑着叹了一声,道:“姑娘,你受这等的委屈,自然该急怒交加,我不怪你。只是我要请教,难道只这等啼哭叫骂会子,就没事了不成?你再想想。”穿月白的女子道:“还想些甚么?我不过是个死!”穿红的女子听了,笑道:“蝼蚁尚且贪生,怎么轻轻儿的就说个‘死’字?”穿月白的女子道:“我不像你这等怕死贪生,甘心卑污苟贱,给那恶僧支使。亏你还有脸说来劝我!”
  那个讨厌的女人见他一句一骂,看不过了,拿着根潮烟袋,指着那穿月白的女子说道:“格格儿[格格儿:有地位的满人家对女孩子的称呼],你可别拿着合我的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