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爷说:“老弟,你好造化!看这样子,将来准是个八抬八座罢咧!”
  一时,褚一官便用那个漆木盘儿又端上三碗茶来。老头子一见,又不愿意了,说:“姑爷,你瞧,怎么使这家伙给二叔倒茶?露着咱们太不是敬客的礼了!有前日那个九江客人给我的那御制诗盖碗儿,说那上头是当今佛爷作的诗,还有苏州总运二府送的那个甚么蔓生壶,合咱们得的那雨前春茶,你都拿出他来。”褚一官答应着,才要走,老爷忙拦说:“不用这样费事,我向来不大喝茶。我此时倒用得着一件东西,老哥哥可莫笑我没出息儿,还只怕你这里未必有。”
  邓九公听了,怔了一怔,说:“老弟,难道拿着你这样一个人吃鸦片烟不成?”老爷道:“不是,不是。我生平别无所好,就是好喝口绍兴酒,可不知你老人家里有这东西没有?”
  邓九公见问,把两只手往桌子上一按,身子往前一探,说:“怎么说,老弟你也善饮?”老爷道:“算不得善饮,不过没出息儿,贪杯。”邓九公道:“哦,哦,哦,我听听,也能喝个多少呢?”老爷道:“从前年轻的时候浑喝,也不大知道甚么叫醉;如今不中用了,喝到二三十斤也就露了酒了。”邓九公听了,乐得直跳起来,说:“幸会!幸会!有趣!有趣!再不想我今日遇见这等一个知己!愚兄就喝口酒,他们大家伙子竟跟着嘈嘈,又说这东西怎么犯脾湿,又是甚么酒能合欢,也能乱性。那里的话呢?我喝了八十年了,也没见他乱性。你见那喝醉了的,他打过自己骂过自己吗?这都是那没出息儿的人,不会喝酒,造出来的谣言。”说着,便向褚一官道:“既这样,不用闹茶了。家里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个大花雕吗,今日咱们开他一坛儿,合你二叔喝。”
  褚一官说:“拉倒罢,老爷子!你老人家无论叫我干甚么我都去,独你老人家的酒,我可不敢动他。回来又是怎么晃瓤了,温毛了,我又不会喝那东西,我也不懂,我缠不清。等我找了你老的女孩儿来,你老自己告诉他罢。再者,二叔在这里,也该叫他出来见见。”邓九公说:“这话倒是,你就去。”
  原来褚家娘子虽是那等合安老爷说了,也防他父亲的脾气靠不住,正在窗后暗听。听见如此说,便出来从新见过。因说道:“这些事都不用老爷子操心,我才听得老哥儿俩一见就这样热火,我都预备妥当了。再说,既要喝酒,必要说说话儿,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儿,一家人罢咧,自然该把二叔请到咱里头坐去。再,这天也不早了,二叔这等大远的来,难道还让到别处住去么?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两天。你老人家要有事,只管去,家里横竖有人照应。”
  邓九公道:“是呀,是呀!得亏你提补我。”因道:“咳,老弟,一个人上了两岁岁数,到底不济了。我如今全靠我们这姑奶奶。你我就依着他,住几天,咱们痛痛的多喝两场!”
  安老爷听了,料这事也得大大的费一番说词,今日不得就走,便道:“如此甚好,只是打搅了。”就着,便命家人把车子牲口打发了,行李搬进来,便同了九公进去。先到了正房。原来那正房却是褚一官夫妻住着,只见屋里也有几件硬木的木器,也有几件簇新的陈设,只是摆得不伦不类,这边桌子上放着点子家伙吃食,那边桌子上又堆首天平、算盘、帐本子等类。邓九公道:“他这里闹得慌,咱们到我那小屋儿里坐去。”
  便让老爷出了正房,从西院墙一个屏门过去。只见当门竖着一个彩画的影壁,过了影壁,一个大宽转院落,两棵大槐树不差甚么就遮了半个院子,也堆着点子高高矮矮不成文理的山石,也种着几丛疏疏密密不合点缀的竹子,又有个不当不正的六角亭子在西南角上。那房子是小小的五间,也都安着大玻璃。一进屋门,堂屋三间通连,东西两进间。邓九公便让安老爷在中间北床坐下,公子在靠南窗坐下。
  褚大娘子张罗着倒了茶,便向邓九公道:“把咱们姨奶奶也叫出来见见,也好帮帮我。”邓九公道:“姑奶奶罢呀,没的叫你二叔笑话!”褚大娘子道:“二叔很不笑话,我们也不可笑。”因说道:“二叔,你老人家不知道,我父亲只养了我一个儿,我又没个弟兄,巴不得多一个亲人。再说,我父亲这个年纪了,我怎么样的服侍,总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儿。所以说,给他老人家弄个人。他老人家瞧了几个都不中意,到后来瞧见这一个,因他是我们淮安人,才留下了。虽说是没甚么模样儿,绝好的一个热心肠儿,甚么叫闹心眼儿、掉歪,他都不会。第一是在我父亲跟前服侍的尽心,这就是我的大造化。等我叫他来,二叔瞧瞧。”安老爷说:“好极了,也必该有这等一个人服侍。我倒得见见我们这位如嫂。”
  褚大娘子听了,便自己向西间去找他。还不曾走到跟前,只听得那帘子唿搭一声,就出来了一个人。安老爷在堂屋上首向西坐着,看得逼真。看那人,约略不上三十岁,穿着件枣儿红的绛色棉袄,套着件桃红衬衣,戴着条大红领子,挽着双水红袖子,家常不穿裙儿,下边露着玫瑰紫的裤子,对着那一双四寸有余的金莲儿,穿着双藕色的小鞋子,颜色配合得十分匀衬。手上戴着金镯子玉钏,叮当作响,镯子上还拴条鸳鸯戏水的杏黄绣手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