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此地风俗向来如此。”那先生说道:“喂,岂有此理!虽说‘百里不同风,千里不同俗’冠婚丧祭,各省不得一样,这儿女为父母成服,自天子以至庶人,无贵贱,一也。怎讲到‘此地向来如此’起来?”姑娘道:“此地既然如此,我也只得是随乡儿入乡儿了。”那先生道:“呀呸!更岂有此理!纵说这穷山僻壤不知礼教,有了姑娘你这等一个人在此,正该作个榜样,化民成俗,怎生倒讲起‘随乡入乡’的话来?这等看来,‘闻名不如见面’这句话,古人真不我欺。据我那小东人说得来十三妹姑娘怎的个孝义,怎的个英雄,我那老东人以耳为目,便轻信了这话。而今如此,据我尹其明看了,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。只是我尹其明一身傲骨,四海交游,何尝轻易礼下于人?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,拜了又拜。——小东人,你好没胸襟,没眼力!累我枉走这一荡!咦,我尹其明此番来得差矣!”
  列公,你看十三妹那等侠气雄心兼人好胜的一个人,如何肯认“寻常女子”这个名目?无如报仇这桩事自己打着要万分慎密,不穿孝这桩事自己也知是一时权宜,其实为去报仇所以才不穿孝,两桩事仍是一桩事,只因说不出口,转觉对不住人,却又一片深心,打了个“呼牛亦可,呼马亦可”的主意,任是谁说甚么,我只拿定主意,干我的大事去。不想这位尹先生是话不说,单单的轻描淡写的给加上了“寻常女子”这等四个大字,可断忍耐不住了。只见他一手扶了桌子,把胸脯儿一挺,才待说话。
  不防这边嘡的一声把桌子一拍,邓九公先翻了,说:“喂,尹先生!你这人好没趣呀!拿了一张弹弓子,我说留下,你又不留;你说要走,你又不走,倒像谁要拐你的似的。及至人家本主儿出来了,你交了你的弹弓子就完了事了,又替你东人参的是甚么灵!是我多了句嘴,让你进来。人家谢客递茶让坐,是人家孝家的礼数,你是会的,就该避出去;不出去,坐下也罢了。人家穿孝不穿孝,可与你甚么相干?用你冬瓜茄子、陈谷子烂芝麻的闹这些累赘呀!”那尹先生道:“我讲的是礼,礼设天下。大凡于礼不合,天下人都讲得。难道我到了你们这不讲礼的地方,也‘随乡入乡’,跟你们不讲礼起来不成?”
  一句话,邓九公索兴站起来了,说:“咄,姓尹的,你莫要撒野呀!不是我作老的口剗,你也是吃人的稀的,拿人的干的,不过一个坐着的奴才罢咧,你可切莫拿出你那外府州县衙门里的吹六房诈三班的款儿来。好便好,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顿精拳头去!”那先生听了,安然坐在那里不动。只见他扬着个脸儿,望了邓九公道:“我尹其明一介儒生,手无缚鸡之力,也不敢妄称作英雄豪杰,却也颇颇见过几个英雄豪杰。今日因这桩事、这句话领你这顿拳头,倒也见得过天下的英雄豪杰!”说着,把脖颈儿一低,膀根儿一松,说:“领教!”
  姑娘在旁一看,说:“这是块魔,不可合他蛮作!”因拦邓九公道:“师傅,不必如此。他是客,你我是主,便打他两拳也不值一笑。况他以礼而来,尤其不可使他藉口。他既满口的讲礼,你我便合他讲礼,等他讲不过礼去,再给他个利害不迟。”邓九公道:“姑娘,你不见是我让进他来的吗,他这里叫我受着窄呢么!”一面说着,一面依旧坐下,帽子也摘了,拿一只大宽的袖子搧着,就气得他哟,咈哧咈哧的,真作了个“手眼身法步”一丝不漏!
  姑娘劝住了邓九公,也就归坐。先看了那先生一眼,只见他手捻着几根小胡子儿,微微而笑。姑娘纳着气从容问道:“尹先生,我先请教,你从那处见得我是个‘寻常女子’?”那先生道:“‘寻常’者,对‘英雄豪杰’而言也。英雄豪杰本于忠孝节义,母死不知成服,其为孝也安在?这便叫作‘寻常女子’。”姑娘听了这话,口里欲待不合他辩,争奈心里那点兼人好胜的性儿不准不合他辩,便又问道:“我再请教,这尽孝的上头,父亲、母亲那一边儿重?”尹先生沉吟一会,道:“‘父兮生我,母兮鞠我’,其重一也。这话却又有两讲。”
  姑娘道:“怎的个两讲呢?”尹先生说:“你们女子有同母亲共得的事,同父亲共不得;有合母亲说得的话,合父亲说不得。这叫作‘父道尊,母道亲’。看得亲,自然看得重。据此一说,未免觉得母亲重。”姑娘道:“那一说呢?”尹先生道:“一个人有生母,便许有继母,有嫡母,便许有庶母,推而至于养母、慈母,事非常有。只这生、继、嫡、庶,皆母也,所谓坤道也,地道也。讲到父亲,天道也,乾道也。乾道大生,坤道广生,看得大,更该看得重。据此一说,自然应是父亲更重。”
  姑娘道:“你原来也知道父亲更重。我还要请教,这尽孝的事情上头,为亲穿孝,为亲报仇,那一桩要紧?”尹先生连忙答道:“这何消问得?自然是报仇要紧。拿为亲穿孝论,假如遇着军事,正在军兴旁午,也只得墨绖从戎,回籍成服;假如身在官场,有个丁忧在先,闻讣在后,也只得闻讣成服。便是为人子女,不幸遇着大故,立刻穿上一身孝,难道释服后便算完了事了不成?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,终身慕父母,以至里名胜母;曾子不入,邑号朝歌;墨子回车,便不穿那身孝,他心里又何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