能于事物之外求理,甚明。故恕谷说:"事有条理,理即在事中。《诗》曰'有物有则',离事物何所为理乎?"(《论语传注问》)既已除却事物无所谓理,自然除却应事接物无所谓穷理。所以习斋说:"凡事必求分析之精,是谓穷理。"(《存学编》卷二)怎样分析才能精呢?非深入事中不可。朱子说:"岂有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?"习斋驳他道:"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多矣!有宋诸先生便谓还是见理不明,只教人再穷理:孔子则只教人习事。迨见理于事,则已彻上彻下矣。此孔子之学与程朱之学所由分也。"(同上卷三)又说:"若只凭口中所谈,纸上所见,心内所思之理义养人,恐养之不深且固也。"(同上)颜李主张习六艺。有人说:"小学与六艺已粗知其概,但不能明其所以然,故入大学又须穷理。"恕谷答道:"请间穷理是搁置六艺专为穷理之功乎,抑功即在此学习六艺,年长则愈精愈熟而理自明也?譬如成衣匠学针黹,由粗及精,遂通晓成衣要诀,未闻立一法曰,学针黹之后又搁置针黹而专思其理若何也?"(《圣经学规纂》)这段譬喻,说明习斋所谓"见理于事",真足令人解颐。夫使穷理仅无益,犹可言也,而结果必且有害。恕谷说:"道学家教人存诚明理,而其流每不明不诚,盖高坐空谈,捕风捉影,诸实事概弃掷为粗迹,惟穷理是务。离事言理,又无质据,且执理自是,遂好武断。"(《恕谷文集.恽氏族谱序》)这话真切中中国念书人通病。戴东原说"宋儒以理杀人",颜李早论及了。
  然则朱子所谓"即物穷理"工夫对吗?朱子对于这句话自己下有注解道:"上而无极太极,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,亦各有理。一书不读,则缺了一书道理;一事不穷,则缺了一事穷理;一物不格,则缺了一物道理。须逐着一件与他理会过。"恕谷批评他说:"朱子一生功力志愿,皆在此数言,自以为表里精粗无不到矣。然圣贤初无如此教学之法也。《论语》曰'中人以下,不可语上';'夫于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闻'。《中庸》曰'圣人有所不知不能'。《孟子》曰'尧舜之知而不遍物'。可见初学不必讲性天,圣人亦不能遍知一草一木也。朱子乃如此浩大为愿能乎?"(《大学辨业》)朱子这类活,荒唐极了,天下哪里能够有这样穷理的人?想要无所不知,结果非闹到一无所知不可,何怪陆王派说他"支离"!习斋尝问一门人自度才智何取,对云:"欲无不知能。"习斋说:"误矣!孔门诸贤,礼乐兵农各精其一,唐虞五臣,水火农教,各司其一。后世菲资,乃思兼长,如是必流于后儒恩著之学矣,盖书本上见,心头上思,可无所不及,而最易自欺欺世,究之莫道一无能,其实一无知也。"(《言行录?刁过之篇》)所以宋明儒两种穷理方法,在颜李眼中,都见得一无是处。
  习斋以"习"名其斋。因为他感觉"习"的力量之伟大,因取《论语》"习相远"和"学而时习"这两句话极力提倡。所以我说他是"唯习主义"。习斋所讲的"习",函有两义,一是改良习惯,二是练习实务。而改良习惯的下手方法又全在练习实务,所以两义还只是一义。然则习些什么呢?他所最提倡的就是六艺棗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。他说:"习行礼乐射御之学,健人筋骨,和人血气,调人情性,长人神智。一时习行,受一时之福:一日习行,受一日之福。一人习之,锡福一人:一家习之,锡福一家;一国天下皆然。小之却一身之疾,大之措民物之安。"(《言行录.刁过之篇》)他的朋友王法乾和他辩论:说这些都是粗迹,他答道:
  学问无所谓精粗。喜精恶粗,此后世之所误苍生也。(《存学编》卷一)
  法乾又说,"射御之类,有司事,不足学,须当如三公坐论。"
  他答道:
  人皆三公,孰为有司?学正是学作有司耳。譬之于医,《素问》、《金匮》,所以明医理也;而疗疾救世,则必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为之力也。今有妄人者,止务览医书千百卷,熟读详说,以为予国手矣,视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,一人倡之,举世效之,岐黄盈天下,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藉也,可谓明医乎?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,不惟非岐黄,并非医也,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。......(《存学编》卷一《学辨一》)
  《习斋年谱》记他一段事道:
  返鄢陵,访李乾行等论学。乾行曰:"何须学习?但须操存功至,即可将百万兵无不如意。"先生悚然,惧后儒虚学诬罔至此,乃举古人兵间二事扣其策。次日问之,乾行曰:"未之思,亦不必思,小才小智耳。"先生曰:"小才智尚未能思,大才智又何在?岂君操存未至耶?"乾行语塞。
  习斋这些话,不但为一时一人说法。中国念书人思想笼统,作事颟顸,受病一千多年了,人人都好为阔大精微的空论。习斋专教人从窄狭的粗浅的切实练习去,他说:"宁为一端一节之实,无为全体大用之虚。"(《存学编》卷一)何只当时,在今日恐怕还是应病良药罢。
  我们对于习斋不能不稍为觖望者,他的唯习主义,和近世经验学派本同一出发点,本来与科学精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