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2京师乐籍说·龚自珍

昔者唐宋明之既宅京也,于其京师,及其通都大邑,必有乐籍。论世者多忽而不察。是以龚自珍论之曰:自非二帝三王之醇备,国家不能无私举动,无阴谋霸天下之统,其得天下与守天下皆然。老子曰:法令也者,将以愚民,非以明民。孔子曰: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齐民且然。士也者,又四民之聪明论议者也。身心闲暇,饱暖无为,则留心古今而好论议。留心古今而好论议,则于祖宗之立法,人主之举动措置,一代之所以为号令者,俱大不便。
凡帝王所居曰京师,以其人民众多,非一类一族也。是故募召女子千余户入乐籍。乐籍既棋布于京师,其中必有资质端丽桀黠辨慧者出焉。目挑心招,捭阖以为术焉,则可以箝塞天下之游士。
乌在其可以箝塞也?曰使之耗其资财,则谋一身且不暇,无谋人国之心矣。使之耗其日力,则无暇日以谈二帝三王之书,又不读史而不知古今矣。使之缠绵歌泣于床第之间,耗其壮年之雄材伟略,则思乱之志息,而议论图度上指天下画地之态益息矣。使之春晨秋夜,为奁体词赋游戏不急之言,以耗其才华,则论议军国臧否政事之文章,可以毋作矣。如此则民听一,国事便,而士类之保全者亦众。
曰:如是,则唐宋明岂无豪杰论国是,掣肘国是,而自取戳者乎?曰:有之,人主之术,或售或不售。人主有苦心奇术,足以牢笼千百中材,而不尽售于一二豪杰。此亦霸者之恨也,吁!

015-043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·龚自珍

居礼曹,客有过者曰:卿知今日之扬州乎?读鲍照《芜城赋》,则遇之矣。余悲其言。
明年乞假南游。抵扬州。属有告籴谋,舍舟而馆。
既宿,循馆之东墙,步游,得小桥俯溪,溪声欢。过桥,遇女墙,啮可登者登之。扬州三十里,首尾屈折高下见。晓雨沐屋,瓦鳞鳞然,无零甃断甓。心已疑礼曹过客言不实矣。
入市求熟肉,市声欢。得肉,馆人以酒一瓶虾一筐馈。醉而歌。歌宋元长短言乐府,俯窗呜呜,惊对岸女夜起。乃止。
客有请吊蜀冈者。舟甚捷。帘幕皆文绣,疑舟窗蠡·也。审视玻璃五色具。舟人时时指两岸曰:某园故址也,某家酒肆故址也。约八九处。其实独倚虹园圯无存。曩所信宿之西园,门在,题榜在,尚可识。其可登临者,尚八九处。阜有桂,水有芙渠菱芡。是居扬州城外西北隅,最高秀,南览江,北览淮,江淮数十州县治,无如此治华也。忆京师言,知有极不然者。
归馆,郡之士皆知余至,则大欢。有以经义请质难者,有发史事见问者,有就询京师近事者,有呈所业,若文、若诗、若笔、若长短言、若杂著、若丛书,乞为叙、为题辞者,有状其先世事行乞为铭者,有求书册子书扇者,填委塞户牖,居然嘉庆中故态,谁得曰今非承平时邪?
惟窗外船过,夜无笙琶声。即有之,声不能彻旦。然而女子有以栀子华发为贽求书者。爰以书画环瑱互通问,凡三人,凄馨哀艳之气,缭绕于桥亭舰舫间。虽澹定,是夕魂摇摇不自持。余既信信,拿流风,捕余韵,乌睹所谓风雨啸鼯穴悲鬼神泣者!嘉庆末,尝于此和友人宋翔凤侧艳诗。闻宋君病,存亡弗可知。又问其所谓赋诗者,不可见。引为恨。
卧而思之。余齿垂五十矣。今昔之慨,自然之运,古之美人名士富贵寿考者,几人哉!此岂关扬州之盛衰,而独置感慨于江介也哉?抑予赋侧艳则老矣。甄综人物,搜辑文献,仍以自任,固未老也。天地有四时,莫病于酷暑,而莫善于初秋。澄汰其繁缛淫蒸,而与之为萧疏淡荡,泠然瑟然,而不遽使人有苍莽寥泬之悲者,初秋也。今扬州其初秋也与?予之身世虽乞籴,自信不遽死,其尚犹丁初秋也与?作《已亥六月重过扬州》记。

015-044病梅馆记·龚自珍

江宁之龙蟠,苏州之邓尉,杭州之西溪,皆产梅。或曰:梅以曲为美,直则无姿。以欹为美,正则无景。梅以疏为美,密则无态。固也。此文人画士,心知其意,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。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,斫直删密锄正,以妖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。梅之欹之疏之曲,又非蠢蠢求钱之民,能以其智力为也。
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,明告鬻梅者,斫其正,养其旁条,删其密,夭其稚枝,锄其直,遏其生气,以求重价,而江浙之梅皆病。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!
予购三百瓮皆病者,无一完者。既泣之三日,乃逝疗之,纵之,顺之,毁其盆,悉埋于地,解其棕缚,以五年为期,必复之全之。予本非文人画士,甘受诟厉。辟病梅之馆以贮之。呜呼,安得使予多暇日,又多闲田,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,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!

015-045长短言自叙·龚自珍

情之为物也,亦尝有意乎锄之矣。锄之不能而反宥之,宥之不已而反尊之。龚子之为长短言,何为者邪?其殆尊情者邪?情孰为尊?无住为尊,无寄为尊,无境而有境为尊,无指而有指为尊,无哀乐而有哀乐为尊。情孰为畅?畅于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