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家因以贫弱,且易召乱,说者咎其不善变。然在欧西已为善变者矣,物质文明虽远胜于我,其精神文明则又属不及,数年前亦有大战。夫吾国不善变而乱,欧西善变而亦乱。是善变与不善变,皆互有利弊之潜伏。故在识者之主张,治国之道,不能因噎废食。取长舍短,存善去恶,是大智慧。持此而论,治事为政,改革变通,皆宜有所斟酌损益。诗虽小道,理岂外是哉!

今日之所谓新诗,既属白话,且多不叶韵,纯为小品文字,则另以一种文艺名称称之可也,何必曰诗?

诗在文艺中别为一体,且具有美性。一方面是由其实质上之分辨,一方面又由其形式上之分辨。音韵者,构成诗之形式之一也。苟废之,已失去形式之美,仍不易动人欣赏。

文学中之有诗歌一门,亦犹禽鸟中之有黄鹏、画眉一类。黄鹧、画眉之有音,无异于诗歌之有韵也。时届三春,百鸟声喧,人独乐赏黄鹏、画眉之音者,即以其音之美耳。世之主张作诗废韵,窃则不敢曲为附和。

尤西堂《老农诗》云:“披衣过东郊,倚杖问秋谷。荒草满沟涂,老农相对哭。二月响春雷,三月霖春。四月荷锄来,小雨如珠玉,五月旱既甚,蕴隆至三伏。万里旷无云,赤日烧茅屋。青苗玄以黄,沧海变为陆。我耕数亩田,三年无私蓄。朝怜妇子啼,暮畏吏人促。今年又苦饥,且恐速我狱。为我与天言,何故欺荣独?徒空野人家,岂减县官粟。吾谓若母声,何不食糜肉。公卿不抚髀,有司不蒿目。一夫田几何?嗷嗷愁容蹙。奈楚多大兵,盗贼空城宿。白骨半丘墟,何处问重?饿死事极小,安宅心亦足。谁将云漠诗,补入流民牍。叹息归来卧,青风起疏竹。”悲天悯人,杜少陵之遗响也。

“向晚雨初晴,水田秧正绿。树裹有人家,斜阳卧黄犊。岸蒲何青青,中有水禽宿。蓦闻柔帧声,飞起入丛竹。”此江苏黄杰《舟行即景》诗也。景不俗,诗亦不俗。

江苏吴年彭《灵岩歌》云:“灵岩之下野草肥,灵岩之上黄莺飞。青春一去将安归?”抚景生感,意尽言止,如初写《黄庭》,恰到好处。考三句之诗,创自《大风歌》,唐岑之敬、宋谢皋羽皆有仿作。后世则作者甚少矣,特录之以备一格。

杨桂五先生性旷达,寡营谋,不治生产。由壮而髦,任乡里教育三十余年,诲人不倦。今先生年逾古稀,犹精神矍铄,终日饮酒赋诗之外,别无系怀。著有《醉月轩诗草》。其友某君,尝赠以诗,中有“好吟诗饮酒,不问舍求田”十字,活画出此老一生性情。

郑北野乃天虚我生陈蝶仙之门下士也。有《旅馆中多妓女感题》一绝云:“时难年荒见世情,小民多半不聊生。哀鸿一例都堪悯,总是饥寒逼迫成。”又《昔人》诗云:“妖姬从古说丛台,一曲琵琶酒一杯。若使桑麻真遍野,肯行多露夜深来。”情同悲悯,皆善立言。

近人《题溪垂钓图》云:“尚父精神老健遒,一竿垂手取神州。诸侯八百皆贪饵,独有夷齐不上钩。”亦警亦趣,亦庄亦谐。

清初林处士茂之,家贫工诗。其《咏冬夜》云:“老来贫困实堪嗟,寒气偏归我一家。无被夜眠牵破絮,浑如孤鹤入芦花。”文士落魄,寒态可怜。

“却寄”二字,古人诗题中多用之,不知其义云何。检查《词源》,亦无注解。偶读张籍诗,有“因逢过江使,却寄在家衣”之句。是则却奇之义,或为因便而奇与之意欤?姑志于此,俟再孜正。

昔人因书籍被人久借不还,感赋云:“朝朝供我读,一借成人书。多作荆州想,谁同兰相如?”可称运典入化。

苏城李子香颇通文墨。恃其父遗产三万金,任性挥霍,溺于烟赌,未十年家产一空。妻气忿死,子香狼狈为丐。题诗自悔,有云:“一日愁肠转九回,而今万悔已难追。江东父老如怜我,譬养家中守犬来。”一父执见之,恻然曰:何至此。遂收养之,得免冻馁,然已卑贱极矣。此之谓孽由自作。古人诗云:“一失足成千古恨,再回头已百年身。”世有依赖父兄之庇荫,不务生业者,曷鉴诸。

湖南慈利于榕章《饥民叹》云:“去年夏大旱,憔悴无粒粟。今年欠春粮,农人泪簌簌。豆粥聊充饥,岂复求盈足。粥尽可奈何,草根不饱腹。朝芟陇上草,夜就陇上宿。饥疲不惮劳,但期秋收熟。叩门胥吏来,国赋徵求速。荷枪跨短刀,威仪一何肃。喝云军糈急,缓或加诛戮。长跪谢胥吏,泪下还复续。月前鬻长女,始得纳租壳。如何赋又急,得无太迫促?吏怒怒且咆,老拳杂鞭扑。哀声动四邻,谁劝谁遭辱。”哀哉小民,既苦自谋,更何堪徵徭之频逼耶!欲国不乱,不可得也。是诗后半尚有十六句,语属空论,稍嫌凌杂散漫,故不录入。此正与胡适主张删去白居易《折臂翁》之“君不间”以下数语意思相同,不识于君以为如何?

古人诗云:“少年轻岁月,不解早谋身。晚岁无成就,低头避故人。”诗如格言,足资训诫。凡属青年,当书之座右。

胡适《江上诗》云:“雨脚渡江来,山头冲雾出。雨过雾亦收,江楼看落日。”变化生动,妙胜于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