或以高位,或以虚名,窃其体裁字句,以为秘本。谓既得所宗主,即可以得其人之赞扬奖借;生平未尝见古人,而才名已早成矣。何异方寸之木,而遽高于岑楼耶!若此等之材,无论不可为大厦,即数椽茅把之居,用之亦不胜任,将见一朝堕地,腐烂而不可支。故有基之后,以善取材为急急也。
  既有材矣,将用其材,必善用之而后可。得工师大匠指挥之,材乃不枉。为栋为梁,为榱为楹,悉当而无丝毫之憾。非然者,宜方者圆,宜圆者方,枉栋之材而为桷,枉柱之材而为楹,天下斵小之匠人宁少耶,世固有成诵古人之诗数万首,涉略经史集亦不下数十万言,逮落笔则有俚俗庸腐,窒板拘牵,隘小肤冗种种诸习。此非不足于材,有其材而无匠心,不能用而枉之之故也。夫作诗者,要见古人之自命处、着眼处、作意处、命辞处、出手处,无一可苟,而痛去其自己本来面目。如医者之治结疾,先尽荡其宿垢,以理其清虚,而徐以古人之学识神理充之。久之,而又能去古人之面目,然后匠心而出,我未尝摹拟古人,而古人且为我役。彼作室者,既善用其材而不枉,宅乃成矣。宅成,不可无丹雘赭垩之功;一经俗工绚染,徒为有识所嗤。夫诗,纯淡则无味,纯朴则近俚,势不能如画家之有不设色。古称非文辞不为功;文辞者,斐然之章采也。必本之前人,择其丽而则、典而古者,而从事焉,则华实并茂,无夸缛斗炫之态,乃可贵也。若徒以富丽为工,本无奇意,而饰以奇字;本非异物,而加以异名别号,味如嚼蜡。展诵未竟,但觉不堪。此乡里小儿之技,有识者不屑为也。故能事以设色布采终焉。
  然余更有进:此作室者,自始基以至设色,其为宅也,既成而无余事矣。然自康衢而登其门,于是而堂、而中门,又于是而中堂、而后堂、而闺闼、而曲房、而宾席东厨之室,非不井然秩然也;然使今日造一宅焉如是,明日易一地而更造一宅焉,而亦如是,将百十其宅,而无不皆如是,则亦可厌极矣。其道在于善变化。变化岂易语哉!终不可易曲房于堂之前、易中堂于楼之后,入门即见厨,而联宾坐于闺闼也。惟数者一一各得其所,而悉出于天然位置,终无相踵沓出之病,是之谓变化。变化而不失其正,千古诗人惟杜甫为能。高、岑、王、孟诸子,设色止矣,皆未可语以变化也。夫作诗者,至能成一家之言足矣。此犹清、任、和三子之圣,各极其至;而集大成,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,惟夫子。杜甫,诗之神者也。夫惟神,乃能变化。子言『多读古人之诗而求工于诗』者,乃囿于今之称诗者论也。
  三、或曰:『今之称诗者,高言法矣,作诗者果有法乎哉?且无法乎哉?』余曰:法者,虚名也,非所论于有也;又法者,定位也,非所论于无也。子无以余言为惝恍河汉,当细为子晰之。自开辟以来,天地之大,古今之变,万汇之赜,日星河岳,赋物象形,兵刑礼乐,饮食男女,于以发为文章,形为诗赋,其道万千。余得以三语蔽之:曰理、曰事、曰情,不出乎此而已。然则,诗文一道,岂有定法哉!先揆乎其理,揆之于理而不谬,则理得。次征诸事,征之于事而不悖,则事得。终絜诸情,絜之于情而可通,则情得。三者得而不可易,则自然之法立。故法者,当乎理,确乎事,酌乎情,为三者之平准,而无所自为法也。故谓之曰『虚名』。又法者,国家之所谓律也。自古之五刑宅就以至于今,法亦密矣。然岂无所凭而为法哉?不过揆度于事、理、情三者之轻重大小上下,以为五服五章、刑赏生杀之等威、差别,于是事理情当于法之中。人见法而适惬其事理情之用,故又谓之曰『定位』。
  乃称诗者,不能言法所以然之故,而哓哓曰:『法!』吾不知其离一切以为法乎?将有所缘以为法乎?离一切以为法,则法不能凭虚而立;有所缘以为法,则法仍托他物以见矣。吾不知统提法者之于何属也?彼曰:『凡事凡物皆有法,何独于诗而不然?』是也。然法有死法,有活法。若以死法论,今誉一人之美,当问之曰:『若固眉在眼上乎?鼻口居中乎?若固手操作而足循履乎?』夫妍媸万态,而此数者必不渝,此死法也。彼美之绝世独立,不在是也。又朝庙享燕以及士庶宴会,揖让升降,叙坐献酬,无不然者,此亦死法也。而格鬼神、通爱敬,不在是也。然则彼美之绝世独立,果有法乎?不过即耳目口鼻之常,而神明之。而神明之法,果可言乎!彼享宴之格鬼神、合爱敬,果有法乎?不过即揖让献酬而感通之。而感通之法,又可言乎!死法,则执涂之人能言之。若曰活法,法既活而不可执矣,又焉得泥于法!而所谓诗之法,得毋平平仄仄之拈乎?村塾中曾读千家诗者,亦不屑言之。若更有进,必将曰:律诗必首句如何起,三四如何承,五六如何接,末句如何结;古诗要照应,要起伏。析之为句法,总之为章法。此三家村词伯相传久矣,不可谓称诗者独得之秘也。若舍此两端,而谓作诗另有法,法在神明之中、巧力之外,是谓变化生心。变化生心之法,又何若乎?则死法为『定位』,活法为『虚名』。『虚名』不可以为有,『定位』不可以为无。不可为无者,初学能言之;不可为有者,作者之匠心变化,不可言也。
  夫识辨不精,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