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言是则是之,人言非则非之。夫非必谓人言之不可凭也,而彼先不能得我心之是非而是非之,又安能知人言之是非而是非之也?有人曰:『诗必学汉魏,学盛唐。』彼亦曰:『学汉魏,学盛唐。』从而然之。而学汉魏与盛唐所以然之故,彼不能知,不能言也。即能效而言之,而终不能知也。又有人曰:『诗当学晚唐,学宋、学元。』彼亦曰:『学晚唐,学宋学元。』又从而然之。而置汉魏与盛唐所以然之故,彼又终不能知也。或闻诗家有宗刘长卿者矣,于是羣然而称刘随州矣;又或闻有崇尚陆游者矣,于是人人案头无不有剑南集,以为秘本,而遂不敢他及矣。如此等类,不可枚举一槩。人云亦云,人否亦否,何为者耶!
  夫人以著作自命,将进退古人,次第前哲,必具有只眼而后泰然有自居之地。倘议论是非,聋瞀于中心,而随世人之影响而附会之,终日以其言语笔墨为人使令驱役,不亦愚乎!且有不自以为愚,旋愚成妄,妄以生骄,而愚益甚焉。原其患始于无识,不能取舍之故也。是即吟咏不辍,累牍连章,任其涂抹,全无生气。其为才耶?为不才耶?
  惟有识,则是非明;是非明则取舍定。不但不随世人脚跟,并亦不随古人脚跟。非薄古人为不足学也;盖天地有自然之文章,随我之所触而发宣之,必有克肖其自然者,为至文以立极。我之命意发言,自当求其至极者。昔人有言:『不恨我不见古人,恨古人不见我。』又云:『不恨臣无二王法,但恨二王无臣法。』斯言恃论书法耳,而其人自命如此。等而上之,可以推矣。譬之学射者,尽其目力臂力,审而后发;苟能百发百中,即不必学古人,而古有后羿、养由基其人者,自然来合我矣。我能是,古人先我而能是,未知我合古人欤?古人合我欤?高适有云:『乃知古时人,亦有如我者。』岂不然哉!故我之著作与古人同,所谓其揆之;即有与古人异,乃补古人之所未足,亦可言古人补我之所未足。而后我与古人交为知己也。惟如是,我之命意发言,一一皆从识见中流布。识明则胆张,任其发宣而无所于怯,横说竖说,左宜而右有,直造化在手,无有一之不肖乎物也。
  且夫胸中无识之人,即终日勤于学,而亦无益,俗谚谓为『两脚书橱』。记诵日多,多益为累。及伸纸落笔时,胸如乱丝,头绪既纷,无从割择,中且馁而胆愈怯,欲言而不能言。或能言而不敢言,矜持于铢两尺镬之中,既恐不合于古人,又恐贻讥于今人。如三日新妇,动恐失体。又如跛者登临,举恐失足。文章一道,本摅写挥洒乐事,反若有物焉以桎梏之,无处非碍矣。于是强者必曰:『古人某某之作如是,非我则不能得其法也。』弱者亦曰:『古人某某之作如是,今之闻人某某传其法如是,而我亦如是也。』其黠者心则然而秘而不言,愚者心不能知其然,徒夸而张于人,以为我自有所本也。更或谋篇时,有言已尽本无可赘矣,恐方幅不足而不合于格,于是多方拖沓以扩之,是蛇添足也。又有言尚未尽,正堪抒写,恐逾于格而失矩度,亟阖而已焉,是生割活剥也。之数者,因无识,故无胆,使笔墨不能自由,是为操觚家之苦趣,不可不察也。
  昔贤有言:成事在胆。文章千古事,苟无胆,何以能千古乎?吾故曰:无胆则笔墨畏缩。胆既诎矣,才何由而得伸乎?惟胆能生才,但知才受于天,而抑知必待扩充于胆邪!吾见世有称人之才,而归美之曰:『能敛才就法。』斯言也,非能知才之所由然者也。夫才者,诸法之蕴隆发现处也。若有所敛而为就,则未敛未就以前之才,尚未有法也。其所为才,皆不从理、事、情而得,为拂道悖德之言,与才之义相背而驰者,尚得谓之才乎?夫于人之所不能知,而惟我有才能知之;于人之所不能言,而惟我有才能言之,纵其心思之氤氲磅礴,上下纵横,凡六合以内外,皆不得而囿之;以是措而为文辞,而至理存焉,万事准焉,深情托焉,是之谓有才。若欲其敛以就法,彼固掉臂游行于法中久矣。不知其所就者,又何物也?必将曰:『所就者,乃一定不迁之规矩。』此千万庸众人皆可共趋之而由之,又何待于才之敛耶?故文章家止有以才御法而驱使之,决无就法而为法之所役,而犹欲诩其才者也。吾故曰:无才则心思不出。亦可曰:无心思则才不出。而所谓规矩者,即心思之肆应各当之所为也。盖言心思,则主乎内以言才;言法,则主乎外以言才。主乎内,心思无处不可通,吐而为辞,无物不可通也。夫孰得而范围其心,又孰得而范围其言乎!主乎外,则囿于物而反有所不得于我心,心思不灵,而才销铄矣。
  吾尝观古之才人,合诗与文而论之,如左邱明、司马迁、贾谊、李白、杜甫、韩愈、苏轼之徒,天地万物皆递开辟于其笔端,无有不可举,无有不能胜,前不必有所承,后不必有所继,而各有其愉快。如是之才,必有其力以载之。惟力大而才能坚,故至坚而不可摧也。历千百代而不朽者以此。昔人有云:『掷地须作金石声。』六朝人非能知此义者,而言金石,喻其坚也。此可以见文家之力。力之分量,即一句一言,如植之则不可仆,横之则不可断,行则不可遏,住则不可迁。易曰『独立不惧。』此言其人,而其人之文当亦如是也。譬之两人焉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