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幸不折来伤岁暮,若为看去乱乡愁。”格力便别。

  王古直以歌故作诗亦有思致,《题严陵》诗曰:“天地此生惟故友,江湖何处不渔翁?”《游西山》曰:“旧时僧去竹房冷,今日客来山路生。”《述怀》曰:“穷将入骨诗还拙,事不萦心梦亦清。”馀不尽然。尝与予和雪诗“蒸”字韵,数往复,时出新意,予颇讶之。久乃觉其为方石所助,盖古直时止谢家故也。因以一诗挑之,谢乃跃然出和,遂成巨卷,古直藏而失之,懊恨累岁。邵郎中国贤偶购而归之。後古直客死,方石尽鬻其书画为棺敛费,而独留此卷云。

  吾楚人多不好吟,故少师授。彭民望少为诸生,偏好独解,得唐人家法。如《渊明图》诗曰:“义熙人物羲皇上,典午山河甲子中。恨杀浔阳江上水,随潮还过石头东。”《送人》曰:“齐地青山连鲁众,彭城山色过淮稀。”《幽花》曰:“脉脉斜阳外,微风助断肠。”《桔槔亭》曰:“春风满畦水,不见野人劳。”皆佳句也。独不自贵重,诗不存稿。予辑而藏之,仅百馀篇而已。惜哉!

  兆先尝见予《祀陵》诗“野行愁夜虎,林卧起秋蝇”之句,问曰:“是为秋蝇所苦,不能卧而起耶?”予曰:“然。”曰:“然则‘愁’字恐对不过。”予曰:“初亦不计,‘妨’字外亦无可易者。”曰:“似亦未称,请用‘回’字如何?盖谓为夜虎所遏而回也。”予曰:“然。”遂用之。

  张东海汝弼草书名一世,诗亦清健有风致。如《下第》诗曰:“西飞白日忙於我,南去青山冷笑人。”《送罗应魁》曰:“百年事业丹心苦,万世纲常赤手扶。”《假髻曲》等篇,皆为时所传诵。尝自评其书不如诗,诗不如文,又云“大字胜小字”。予戏之曰:“英雄欺人每如此,不足信也。”

  予尝有《岳阳楼》诗云:“吴楚乾坤天下句,江湖廊庙古人情。”镜川杨文懿公亟称之,有同官者不以为然,驳之曰:“吴楚乾坤之句,本妙在‘坼’字‘浮’字上,今去此二字,则不见其妙矣。”杨曰:“然则必云‘吴楚东南坼,乾坤日夜浮’天下句而後为足耶?”後以语予,为之一笑。

  苏子瞻才甚高,子由称之曰:“自有文章,未有如子瞻者。”其辞虽夸,然论其才气,实未有过之者也。独其诗伤於快直,少委曲沉著之意,以此有不逮古人之诮。然取其诗之重者,与古人之轻者而比之,亦奚翅古若耶。

  尝有一同官见予辈留心体制,动相可否,辄为反脣曰:“莫太著意。人所见亦不能同,汝谓这般好,渠更说那般好耳。”谢方石闻之,谓予曰:“是恶可与口舌争耶?”

  方石自视才不过人,在翰林学诗时,自立程课,限一月为一体。如此月读古诗,则凡官课及应答诸作,皆古诗也。故其所就,沉著坚定,非口耳所到。既其老也,每出一诗,必令予指疵,不指不已。及予有所质,亦倾心应之,必使尽力。予尝为《厓山》诗,内一联,渠意不满,予以为更无可易。渠笑曰:“观子胸中,似不止此。”最後曰:“庙堂遗恨和戎策,宗社深恩养士年。”渠又笑曰:“微我,子不到此。”予又为《端礼门》古乐府,渠以为末句未尽,往复再四,最後乃曰:“碑可毁,亦可建。盖棺事,久乃见。不见奸党碑,但见奸臣传。”渠不待辞毕,已跃然而起矣。

  予尝作《渐台水》诗,末句曰:“君不还,妾当死。台高高,水瀰瀰。”张亨父欲易为“君当还”,乃见楚王出游不忍绝望之意。予则以为此意则前已有之,末用两“不”字,愈见高高瀰瀰无可奈何有馀不尽之意。间质之方石,玩味久之曰:“二字各有意。”竟亦不能决也。

  彭民望始见予诗,虽时有赏叹,似未犁然当其意。及失志归湘,得予所寄诗曰:“斫地哀歌兴未阑,归来长铗尚须弹。秋风布褐衣犹短,夜雨江湖梦亦寒。”黯然不乐。至“木叶下时惊岁晚,人情阅尽见交难。长安旅食淹留地,惭愧先生芷蓿盘”,乃潸然泪下,为之悲歌数十遍不休,谓其子曰:“丁涯所造,一至此乎?恨不得尊酒重论文耳。”盖自是不阅岁而卒,伤哉!

  潘南屏时用深於诗,亦慎许可。尝与方石各评予古乐府,如《明妃怨》谓古人已说尽,更出新意。予岂敢与古人角哉?但欲求其新者,见意义之无穷耳。及予所作《腹剑辞》,方石评末句云:“添一‘恨’字,即精神十倍。”南屏乃漫为过目。《新丰行》,南屏评以为无一字不合作,而方石亦寻常视之,不知何也?姑识之以俟知者。《腹剑辞》曰:“腹中剑,中自操,一日不试中怒号,构雠结怨身焉逃?一夜十徙徒为劳。生无遗忧死馀恨,恨不作七十二冢藏山坳。”《新丰行》曰:“长安风土殊不恶,太公但念东归乐。汉皇真有缩地功,能使新丰为故丰。城郭不异山川同,公不思归乐关中。汉家四海一太公,俎上之对何匆匆,当时幸不烹若翁。”

  陆鼎仪尝言谢方石诗好用“梦”字及一“笑”字,察之果然。间以语之,亦一笑而已,不易。因忆张亨父尝言杜诗好用“真”字,岂所谓“许浑千首湿,杜甫一生愁”者,虽古人亦不能免耶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