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也,即有其他绮语亦不欲尽言,盖恐言而失含蓄蕴藉之美,转成浅露鄙直。而不知诗之道实至多至广,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,不过为诗之一途耳;吾人作诗论诗,岂可一例求之、一类取之乎!此二诗于受诗人读之,自易感而下泪,而读者未必起共鸣也。《随园诗话》卷十四评“阮亭之《悼亡妻》,浮言满纸,词太文而意转隐”。正是其诗说之误有以致之。

夫人不能听其言而信其行,诗亦不能全凭其说而衡其诗。故欲知沈德潜(归愚)之宗旨及诗范,端在三种《别裁》中觅之,不可以其诗为准的。欲知简斋作诗之立说,不当就其所称诗以衡之,尤不当悉以其本人之诗以明之。个中情况,至为繁复,不及一一尽道。唯贻上之诗,能证其说,得失皆明,此前后诸大家俱未尝有也。

首用“神韵”谈艺者,见于唐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卷一《论画六法》云:“至于鬼神人物,有生动之可状,须神韵而后全。”王阮亭《池北偶谈》卷十八谓明代嘉靖间进士孔天允评论谢灵运、孟浩然、韦应物之诗时,举出“总其妙在神韵”云:“神韵二字,予向论诗,首为学人拈出,不知先见于此”云云。按先于阮亭谈及诗之神韵者,为明万历间之胡应麟(元瑞),其所著《诗薮》,提及“神韵”之处,竟有十七处之多。又年岁略大于阮亭之陈维崧(其年),有《钞唐人七言律竟辄取数断句楮尾》六首之二云:“神韵天然高达夫,嘉州格调也应无。更怜绝代东川李,七首吟成万颗珠。”其年与阮亭相识,或尚难断其词拈出之谁先谁后,而元瑞著述,何阮亭竟未见及欤?又明末陆时雍之《诗镜》,不论其《诗镜总论》抑或所评选《古诗镜》、《唐诗镜》中,虽未拈出神韵之名,而所阐明者,实皆神韵之理,兼有较阮亭为深微者,或未为所见乎。又王夫之(船山)之《唐诗评选》卷一评王绩《北山》诗中,亦有“神韵骏发”之语。船山著作,其时已遭禁忌,阮亭固不能知也。

阮亭神韵说,就师承取义而言,乃《论语》“《关雎》乐而不淫、哀而不伤”之启迪;就诗风而论,则奉司空表圣《诗品》中《含蓄》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为圭臬;就构思而得,则以严仪卿取资于禅宗之妙悟为归。以是其诗之抒写喜与乐,但轻快安怡而已,《渔洋精华录》卷五《冶春绝句十二首》,最足以代表;若抒写悲与哀,虽闲愁万种,但吞吐低徊而已,卷五《秦淮杂诗十四首》,最足以明之;而落套之病,亦尽露无遗矣。

《冶春绝句》原有二十首,《渔洋精华录》选录十二首,前尝引其最为人传诵一首,兹再录其八云:“海棠一树淡胭脂,开时不让锦城姿。花前痛饮情难尽,归卧屏山看折枝。”类此之作,如卷五《瓜州渡江》二首、《大风渡江》三首等,皆能令人情往神移也。录后诗一、二两首于下:“凿翠流丹杳霭问,银涛雪浪急潺。布帆十尺如飞鸟,卧看金陵两岸山。”“红襟双燕掠波轻,夹屿飞花细浪生。南北船过不得语,风帆一霎剪江行。”

然而读者最赏析者,乃在其忧郁言愁而愁又不甚痛痒之作,盖古之作易者即有“忧患”意识,而好音、好戏,皆以悲哀为胜,旦角尤以青衣为重。但施之于诗,悲愁又不可过于伤感。以是认为贻上淡淡哀愁之作,最能具备文采风流之气度,最足称升平盛世之雅音,且声和韵润,诚所谓是极上乘之富贵诗也。乾隆亦以好读其诗,于五十年时补其“文简”之谧,即此故也。秦淮杂诗十四首中,一、五两首,即是明言愁者:“年来肠断秣陵舟,梦绕秦淮水上楼。十日雨丝风片襄,浓春烟景似残秋。”“潮落秦淮春复秋,莫愁好作石城游。年来愁与春潮满,不信湖名尚莫愁。”愁何其多,肠何因断,绝非春行秋令所引发也。故非之者皆以无病呻吟而讥之,而嗜之者则又以“带几分愁情更好”而美之。爱憎不同,有如此者。

感旧怀古,非言物是人非,即叹人物俱变。自唐以来,多有其作,落套可厌,而王阮亭可谓为集大成者。又诗中最好用“不见”二字。《秦淮杂诗》十四首中,于其十、其十四即两见之:“傅寿清歌沙嫩箫,红牙紫玉夜相邀。而今明月空如水,不见青溪长板桥。”“十里清淮水蔚蓝,板桥斜日柳毵毵。栖鸦流水空萧瑟,不见题诗纪阿男。”

他如卷六《趟北口见秋柳感成二首》之一云:“十二年前乍到时,板桥一曲柳千丝,而今满目金城感,不见柔条腕地垂。”卷五《高邮雨泊》云:“寒雨秦邮夜泊船,南湖新涨水连天。风流不见秦淮海,寂寞人间五百年。”

至于变相之“不见”,若“空有”、“唯有。、“剩有”、“唯见”、“空余”、“不知”等等。尤在在皆是。昔《尧山堂外纪》称“李于鳞诗多“风尘”字,人谓之“李风尘”;则王阮亭亦可谓之“王不见”矣。倘能超越窠臼,融合悠情,感人之力,更胜于议论矣。卷十一《袅矶灵泽夫人祠二首》,乃余之最喜诵者。诗云:“白帝江声尚入吴,灵祠片石倚江孤。魂归若过刘郎浦,还忆明珠步障无?”“霸气江东久寂寥,永安宫殿草萧萧。都将家国无穷泪,分付浔阳上下潮!”

此二诗阮亭亦甚得意,故于渔洋诗话卷下特提及而全录之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