园寻易为“润”字,“也如”易为“亦犹”,远不逮其旧,故余仍录原句也。

岁己巳之冬,闽有政变,省府委员,被擒于卢兴邦者六人,且禁锢之于延平。此六人者,为林知渊、程时奎、郑宝菁、吴澍、陈乃元、许显时。既入陷阱,六人计无出,则惟日夕以读书吟诗,遣此浮生。程时奎有《浣溪沙》一阕,余见而美之,爰取以实吾《诗词话》:“镇日楼头听雨声,一春来去总无情,花朝过了又清明。逆水送将孤棹返,晚风吹向万山行,梦中何日是归程?”颇有北宋人之风格。

曩见陈弢庵之《春阴》四首,辞极清丽。惜仅记其一,录如下:“落红庭院昼,半晌微晴半晌阴。雨添成归燕懒,峭寒能否病莺禁?偶抬柳眼只生怅,稍展蕉心且见侵。莫怨东风悭与便,吹犹不散酿还深。”绝似晚唐。弢庵早通藉,工于试帖,故体物琢句,尤所擅场。尝赋落花诗,亦为四首,传诵海内,容觅录之。

顷见凫公所草诗话,于余评鹭赵叔雍诗,纪载稍失实。且其辞意,似若左袒叔雍者,亦复未当。爰取是日履川招饮座上之经历,为详述,俾资诗坛中之信史。盖是日叔雍出其近作绝句,示同席诸君,余谓:“灵和”、“秘殿”字面,必不可用,姑无论其酷肖遗老语。且张作霖僭号大元帅,已为民国时代,中南海早经离去灵和秘殿之境。更恣言之,则已在溥仪被逐走天津之第四年,并灵和秘殿之影响,亦杳不可得。叔雍纵身为遗老,低徊故国,眷恋旧君,亦嫌其欠精切,矧仅为遗老之子乎?余题组庵先生诗集,末二语为:“早死应留佳传永,诗中不见靖康年。”凫公误“早死”为“身后”,所谓“失之毫厘,谬以千里”矣。其以此诗之用靖康,与赵诗之用“灵和”相提并论,尤拟不于伦。“九一八”后之时局,不可谓不似靖康之南渡,而一九二六年之张作霖时代,必不得谓其似“灵和”。况作霖仅称大元帅,未尝窃帝号,何秘殿之足云?同、光以来旧体诗人,食古不化者夥,初不足责,亦不足道。独惜凫公思想较有获,乃亦自溷,此则援《春秋》责备贤者之义,不能不为更进一解也。又其诗话所载,于余是日之语气神情,亦殊不类。凫公与余捻,才气亦远胜某君,顾未能状余之万一;宜某君作小说,描写徐志摩全然不似。此殆其局于封建社会之意识与情绪,于近代资本社会之人物,即不能了解,而突遇资本社会之人物,又不待言。故凫公纪余之戏言,亦有舛误处。余谓:余不喜人称我为某老者,非仅以余年事裁三十许,乃以某老云云,直是封建社会中官僚之口吻,岂余所愿闻。至谓余不喜妇女以先生相称,语诚有之,而绝未云喜其称“哥哥”。此惟富于封建社会性之文人,只知风花雪月者,乃喜此称为。若近代人物,自非《玉梨魂》作者之流,必有以明其不然矣。

江都方地山先生,清末于天津客籍学堂授史学。时余以召集北洋学生会被革,先生为力言于校长,俾复入学。时余裁十三龄,坚不愿往,然其爱护之意,则固可感。盖先生亦跌宕不羁之才也。尝写似挽那拉后绝句,别是一风格,录如下:“天崩地裂山河静,妇叹儿啼忧患长。吾舌尚存心已死,空听朝士说沧桑。”“八骏日驰三万里,白云黄竹动哀歌。朝来鼻涕长一尺,独自书空唤奈何。”时亦奔放,似其为人。

客籍学堂校长孙雄,生平好附庸风雅,略能为骈文,于诗词皆门外汉。而谬操《道咸同光四朝诗史》之选政,盖借以进身于豪贵也。郑孝胥为题一绝句以讥之,诗云:“近代诗人让达官,曾闻实甫论词坛。潜夫只有忧时泪,也作君家史料看。”可谓皮里阳秋矣。孙君晚年颇潦倒,其六十岁征诗启,意在向门生、故人打秋风。某君寿以一律云:“诗人六十尚为郎,梦想承平鬓亦苍。忠孝非关文字事,咏歌尽付管弦场。在山不信泉能浊,浮海真怜道未光。金石自来堪寿世,一觞何事向行藏。”极嬉笑怒骂之能事。诗亦工,三四及五六两联,不堪使委蛇于清室舆民国间遗老读之。

白蕉过谈,出所钞炼霞女士《一剪梅》词,甚美。录如下:“相见何如只怆神?眉上愁颦,襟上啼痕。相思何苦太殷勤?有限温存,无限酸辛。 相忆何时最断魂?倚尽斜曛,坐尽灯昏。相怜何事忒情真?减了厨珍,瘦了腰身。”上半阕之“相思何苦太殷勤?有限温存,无限酸辛”数语,不仅缠绵,尤极深刻。涉笔及此,忆及仲鸣词,有“依旧云鬓,依旧眉弯,依旧梨涡宛转看”之句,格调与此颇仿佛,而情境略异。

章衣萍词,读者颇病其浅薄。平心而论,衣萍工力诚未深造,音律亦未工稳,而才语则间亦有之。如“素手偷亲亲不得,在人前”,刻画封建社会中男女之交际,良复神似。又《摸鱼儿》词,有句云:“君记取,是瞒了那人,来诉匆匆语。”此中情景,呼之欲出,盖有妇使君,别有所欢,而于故剑,又未能恝然。其矛盾之情绪,至可味。殆昔贤所谓“未免有情,谁能遣此”。

柳亚子论诗,喜岭南三子及亭林、定诸人,故其诗雄浑高亢,与此数人可抗手。所著《磨剑室诗存》,积古今体诗五六百首,佳构时出,惜未付印。兹录记忆所及者,吉光片羽,足窥一斑。《追忆浙中江上之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