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,彼此略略谦逊,即在厢房中烟榻上坐下,趋贤旁侧相陪。金小红与大姐、娘姨等,送瓜子的送瓜子,献茶的献茶,装烟的装烟,绞手巾的绞手巾,虽都是堂子中的旧规,却奉承得格外周到,以博大人之欢。丁统领十分大悦,称赞小红不置。申观察更是得意,自负赏识非虚。统领又与趋贤攀谈,因是初次会面,照例问问尊姓大名,趋贤对答如流,就将做篾片的平生手段,一一放将出来,口中大人长,大人短,胁肩谄笑,恭维一个不亦乐乎。若是高雅士人,听了他这般言语,连身上的肉都要麻起来的,那班做官的却不然,平日向上司献媚,也是这个样儿,此刻我身份大了,别人拍我马屁,亦属应该之事。譬如向来放出了本钱,现下加利收还,所以恬然处之,毫不为怪,非但不讨厌他,翻而欢喜他。以为这等人,万万不可少的,次是自己做惯的法儿,有什么肉麻呢?虽丁统领是个武职大货,性情比文官豪爽,然此身一入宦途,耳濡目染,日与蝇营狗苟者为伍,能不为声色货利所迷?即有品行的,渐渐变作没品行了;有气节的,渐渐变作没气节了;昔日自称高雅士人,此时亦改为风尘俗吏,而况乎丁统领一人,怎不喜趋贤之奉承?
  闲话少说。统领同趋贤谈了一回,甚是投机,忽闻申观察问道:“今夜老兄也须叫一个局,热闹热闹才是。” 统领答道:“ 局是该叫一个,但我素不在上海,那有相好去叫呢?费老兄的心,替我代叫一个罢。” 观察听了,沉吟了半晌,方说道:“ 弟到此间,也只有半月多,认识得狠少,除小红外虽有几个,都瞧不上眼,怎好荐与老哥呢?” 说到这里,忽然向着趋贤,自己埋怨道:“ 我真昏了,你是老上海,荐一个上好的与丁大如果看得中,就请你一台酒,谢谢你媒人,好吗?”
  趋贤一听,正想将宝玉推荐,然须郑重出之,故假作想了又想,一时尚未出口。忽闻楼下喊“ 客来”,扶梯上脚声乱响,只道主人邀请之客,抢步出房觊视,见那人已到楼上,身穿着水灰布的夹 ,外罩天青缎对胸大袖马褂,足上薄底靴子。定睛细看,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从前常叙一处的关武书。武书年纪比趋贤小四岁,嘴上并无须髯,身子较旧日胖了许多。趋贤急忙叫应道:“ 武书弟久违了,此刻到这里,可是要见丁大人吗?”武书也叫了一声“趋贤哥”,然后答道:“正是要见丁大人,有一事奉禀,相烦哥进去说一声。”趋贤答应,未便先叫武书进去,嘱他在外少待,独自入内。申观察急问道:“外面那个人,既不是客,你与他讲什么话呢?”趋贤答道:“是丁大人那边的人,要见丁大人的。”丁统领初未留意,并没听见武书的声音,兹闻趋贤回禀,就不等他说完,便问道:“是那一个要见我?我在船上并没说起到这里来,他们怎么找着的呢?” 趋贤道:“来的这位叫关武书。晚生与他本是好友,据说有要事面禀大人,大人可要传他进见吗?”丁统领道:“原来是他,你去唤他进来就是了。”趋贤唯唯,到房门跟首唤了一声。
  武书慌忙趋入,在两位大人前请过了安,垂手立着,方欲禀话,丁统领道:“ 有什么事,你且坐着讲。” 武书连说:“ 不敢不敢,二位大人在上,那有卑弁的坐位。” 申观察抢先说道:“ 这里不必讲什么礼数,你家大人既命你坐,你倒是老实的好。” 武书应了几个“ 是”,又说“ 蒙大人抬举”,方在旁侧椅上恭恭敬敬的坐了。统领复问何事,武书伛偻着身子禀道:“方才大人到申大人那边,随后有一位杨大人来拜会,卑弁回他公出,他便嘱卑弁转禀大人,今晚过去叙话,倘没有空闲,明天午前一定要屈驾的。故此卑弁特地来禀明大人,先到申大人公馆,方知大人在这里呢。”禀毕,遂欲起身告退,丁统领止住道:“慢着慢着,少停与我一同回船罢。”申观察也爱武书说话漂亮,而且他与趋贤是旧交,虽是个小武职官儿,然与趋贤比较也差不多,况在堂子里面,无关体统,加之他是丁大人十分宠用之人,何妨同桌而食,做一个春风人情呢?故也说道:“今夜客人不多,你在此陪伴我们也觉得热闹些。你不必拘定礼数,把上司下属放在心上呢。”武书谢道:“多承大人赏面,卑弁敢不从命?”说毕,方与趋贤略叙别后之事。
  趋贤刚说了两三句话,被申观察阻止道:“趋贤,我方才问你的,你还没有回答,怎么就忘怀了?” 趋贤道:“该死该死,我真忘怀了,还请大人宽恕,容我再想一想,拣一个顶儿尖儿,始不负大人下问呢。” 其时,金小红立在旁边笑道:“装腔做势,想啥格念头哉, 刚刚搭奴说歇格人,蛮好荐拨勒丁大人仔 。” 申观察听了,即问小红道:“ 他对你说过的人,是那一个?你替他说了罢。” 小红笑而不答。趋贤急忙遮饰道:“ 大人休要听他胡言,我却并未与他讲过,此刻才想着一个,说出来,大人不但晓得,而且新近见过的。”申观察道:“我见过的不止一个,谁耐烦去想他,你快说罢。”趋贤于是搭着架子,说将出来。正是:

  不意官场现形记,偏从妓院绘图来。

  不知所说的可是宝玉,且听下回细叙。



九尾狐
第三十八回 篾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