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园而来。直至门前停歇,一同下车走入,见客堂中的摆设早已草草布置。宝玉等也不细看,大家上了洋式楼梯,走到楼中间,看那前面一排玻璃百叶窗开着两扇,外面是铁栏杆的洋台,凭栏眺望,风景天然,足令人赏心悦目,烦闷全消,洵是热闹场中的清凉世界。昔人有咏小花园诗一首云:

  漫道花园小,清幽曲径通。
  俗尘消万斛,胜地辟三弓。
  夜听楼头雨,凉招树上风。
  子山如到此,即景赋偏工。

  上首一间是宝玉做卧房的,众人到了里边,见一切西式的床橱台椅均已陈设停当,惟床上的帐子、被褥,台上的供玩等物尚未安排,因各件均系阿金、阿珠归管,此刻阿金、阿珠开箱取物,登时布置起来。宝玉与秀林看他们一一点缀,那消半个时辰,早已妥贴完备,都不须宝玉费心。按此等事书中甚多,毋烦细表。秀林坐谈至傍晚时候,因家中有人叫唤出局,只得告辞而归,不提。
  仍说宝玉迁居既定,正值黄梅时节,天气骤然潮热异常,幸得此间树木森森,凉风习习,绿上窗纱,阴遮帘幕,仿佛四月清和天气,好一个避暑的所在。宝玉甚是快心适意。所不足者,夜间独宿孤眠,难免兴踽踽凉凉之叹。但迩来毫无所事,且将宝玉暂搁一边。
  要说那留春戏园的名伶汪桂芬,就是前天宝玉看他做《 打鼓骂曹》的。桂芬虽是个戏子,却与黄月山、杨月楼、十三旦等不同,品貌既属卑陋,身躯又复短小,并且穿着并不考究,无一毫伶人的态度,略略有些呆头呆脑,因此人人叫他汪踱头。惟唱须生极佳,驰名海上,一时有“ 汪调”之称。花丛中莫不争相仿效,趋步后尘,真不愧与谭叫天齐名。但他一种脾气与人各别,每月所得的包钱,不下千金,他却随手弃掷,毫无半点吝惜,看得银钱如粪土一般,即使债务丛身,亦所不顾。至于他的嗜好,别人也说他不出,说是贪财,财亦未尝不贪;说是爱色,色亦未尝不爱。其实贪既非真,爱又是假,无所谓贪,无所谓爱,纯是一片天真烂漫之心,到处皆逢场作戏,见猎心喜而已。那天上台演剧,扮的是《 打鼓骂曹》的祢正平,正当解衣袒裼后,身子向外坐着,两手擂鼓,渊渊作金石声,偶尔抬头观看,见对面正楼之上,坐着几位妇女,内中宝玉虽不认识,却因他微有姿色,妖娆动人,衣服又娇艳夺目,料定是一个妓女,不觉为之意荡神迷。这也是他们该有此一段短缘,不然,戏园中妇女不少,难道一个都不如宝玉吗?不要说别的,即并坐的秀林,年纪既轻,姿首亦未尝不佳,怎么会偏偏看中了宝玉呢?
  闲话少叙。当夜桂芬做完是戏,听得同事中在那里谈论,说胡宝玉久不在申,闻系往北京去的,今夜又来看戏,不知是几时回来的。桂芬问道:“那个是胡宝玉呢?”那人道:“你在台上做戏,怎不见正楼上坐的那个中年妇女吗?” 桂芬听了,方知即就是他。略转了一念,复问道:“你们既然认识他,可晓得他的住处呢?” 那人道:“ 从前他住在三马路,大家都晓得的,如今他新近由京回沪,怎么能够知道?你不听见我们在这里讲吗?”
  桂芬始不再问,回转自己寓里。不知怎样,自从见了宝玉,心中便有些丢抛不开,恨不得立刻找着他,了此心愿。可见缘份来时,漫说数年数月,即一日两日,接一语,识一面,也是前生注定的,苟非野月老从中牵合,怎能使野鸳鸯作对成双?这仅就男女交合而言,若推而广之,父子有缘,兄弟有缘,亲戚有缘,朋友有缘,均不离缘之一字。今桂芬该与宝玉邪缘凑合,不禁恋恋于是,故无事之时,常在三马路、四马路、五马路团团一带寻访。初以为宝玉是花丛中人,必然有金字商标高挂在大门以外,易于探问消息,不意一连十余日,竟如海底寻针,毫无捉摸,早为之心灰意懒,兴趣索然。
  其时宝玉正住在秀林家中,既无做生意的牌子,而且初回上海,即从前一班熟客,除与秀林往来的几个外,晓得宝玉寄居在此,其余却一概不知,无怪桂芬找访不着。后来宝玉迁移至小花园,外面虽略有风闻,又传不到桂芬耳内,究竟桂芬是个戏子,比不得那班嫖客们,时常在花丛中游玩,恒听得他人传述。若照这样说法,宝玉无心于桂芬,则桂芬永无相见宝玉之期了?
  不知事有凑巧,那天应该他们会晤。桂芬有一个朋友,新从天津来申,租寓在跑马厅左近,桂芬前去造访,也不坐人力车,缓步而行,路过小花园,天尚未晚,看两旁树木荫浓,凉风透体,暑气全收,心中甚为欣羡,因此立定了脚,向四围观望景致,猛见一所洋楼上面,有三个妇人斜倚铁栏,惟打扮不同,显然是一主二仆,在那里指点谈笑。桂芬一望之间,远远地尚不清楚,但觉得身材俊俏,举止风流而已。及至走近了数十步,抬着头定睛细视,不禁心花为之大放。正所谓:

  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

  原来不是别的妇人,就是天天想念、日日寻访的那个胡宝玉。不料他即住在此间,但初十边我也来过,怎么没有见呢?况他门上现贴着“ 姑苏胡寓”,难道我当时眼睛花了吗?既而仔细一想,忽然大悟,记得那日门上贴着召租,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