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床上,一个家人在那里用银匙灌他吃参汤。我走过去望他,他看了我一眼,微微点了点头。众医生在那里七张八嘴,有说用参的,有说用桂的。我问法人道:“我前天看他还好好的,怎么变动起来?”法人道:“今天早起,天还没亮,忽然那边慧卿怪叫起来。我两个衣服也来不及披,跑过去一看,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。连忙扶他起来,躺在醉翁椅上,话也不会说了。我们问慧卿是怎生的。他说:‘起来小便,立脚不稳,栽了一交,并没甚事。近来常常如此的,不过一搀他就起来,今天搀了半天搀他不动才叫的。’我们没了主意,姜汤、参汤,胡乱灌救。到天色大亮时,他能说话了,自己说是冷得很。我们要和他加一床被窝,他说不是,是肚子里冷。我伸手到他口边一摸,谁知他喷出来的气,都是冷的。我才慌了,叫人背了他下楼,用轿子抬了回来。”我道:“请过几个医生?吃过甚么药了?”法人道:“今天的医生,只怕不下三四十个了。吃了五钱肉桂下去,喷出气来和暖些。此刻又是一个医生的主意,用乾姜煎了参汤在那里吃着。”说话时,又来了两个医生,向法人查问病情。我便到床前再看看,只见他两颧的红色,格外利害,才悟到前几天见他的颜色是个病容。因问他道:“此刻可好点?”稚农道:“稍为好点。”我便说了声“保重”,走了回去。和继之说起,果然不出端甫所料,陈稚农大约是不中用的了。
  到了明天早起,他的报丧条已经到了,我便循着俗例,送点蜡烛、长锭过去。又过了十来天,忽然又送来一份讣帖程以理为天地万物之本原,提倡“用敬”、“致知”;朱熹继承,封面上刻着“幕设寿圣庵”的字样。便抽出来一看,讣帖当中,还夹了一扣哀启。及至仔细看时,却不是哀启,是个知启。此时继之在旁边见了道:“这倒是个创见。谁代他出面?又‘知’些甚么呢?”我便摊开了,先看是甚么人具名的,谁知竟是本地印委各员,用了全衔姓名同具的,不禁更觉奇怪。及至看那文字时,只看得我和继之两个,几乎笑破了肚子!你道那知启当中,说些甚么?且待我将原文照写出来,大家看看,其文如下:
  稚农孝廉,某某方伯之公子也。生而聪颖,从幼即得父母欢;稍长,即知孝父母,敬兄爱弟。以故孝弟之声,闻于闾里。方伯历仕各省,孝廉均随任,服劳奉养无稍间,以故未得预童子试。某科,方伯方任某省监司,为之援例入监,令回籍应乡试。孝廉雅不欲曰:“科名事小,事亲事大,儿不欲暂违色笑也。”方伯责以大义,始勉强首涂。榜发,登贤书。孝廉泣曰:“科名虽侥幸,然违色笑已半年余矣。”其真挚之情如此。越岁,入都应礼闱试,沿途作《思亲诗》八十章,一时传诵遍都下,故又有才子之目。及报罢,即驰驿返署,问安侍膳,较之夙昔,益加敬谨。语人曰:“将以补前此之阙于万一也。”
  以故数年来,非有事故,未尝离寝门一步。去秋,其母某夫人示疾,孝廉侍奉汤药,衣不解带,目不交睫者三阅月。及冬,遭大故。孝廉恸绝者屡矣,赖救得苏,哀
  毁骨立。潜告其兄曰:“弟当以身殉母,兄宜善自珍卫,以奉严亲。”兄大惊,以告方伯,方伯复责以大义明夷待访录明清之际黄宗羲著。一卷二十一篇。“明夷”,始不敢言,然其殉母之心已决矣。故今年禀于方伯,独任奉丧归里,沿途哀泣,路人为之动容。甫抵上海,已哀毁成病,不克前进。奉母夫人柩,暂厝于某某山庄。己则暂寓旅舍,仍朝夕扶病,亲至厝所哭奠,风雨无间,家人苦劝力阻不听也。至某月某日,竟遂其殉母之志矣!临终遗言,以衰绖殓。呜呼!如孝廉者,诚可谓孝思不匮矣!查例载:孝子顺孙,果有环行奇节,得详具事略,奏请旌表。某等躬预斯事,不便湮没,除具详督、抚、学宪外,谨草具事略,伏望海内文坛,俯赐鸿文巨制,以彰风化,无论诗文词诔,将来汇刻成书,共垂不朽。无任盼切!
  继之看了还好,我已是笑得伏在桌上,差不多肠都笑断了!继之道:“你只管笑甚么?”我道:“大哥没有亲见他在妓院里那个情形,对了这一篇知启,自然没得好笑。”继之道:“我虽没有看见,也听你说的不少了。其实并不可笑。照你这种笑法,把天下事都揭穿了,你一辈子也笑不完呢。何况他所重的,就是一个‘殉’字。古人有个成例,‘醇酒妇人’也是一个殉法。”我听了,又笑起来道:“这个代他辩的好得很。但可惜他不曾变做人虾;如果也变了人虾,就没有这段公案了。”继之道:“人家说少见多怪,你多见了还是那么多怪。你可记得那年你从广东回来说的,有个甚么淫妇建牌坊的事,同这个不是恰成一对么。依我看,不止这两件事,大凡天下事,没有一件不是这样的。总而言之,世界上无非一个骗局。你看到了妓院里,他们应酬你起来,何等情殷谊挚;你问他的心里,都是假的。我们打破了这个关子,是知道他是假的;至于那当局者迷一流,他却偏要信是真的。你须知妓院的关子容易打破,至于世界上的关子就不容易破了。惟其不能破,所以世界上的人还那么熙来攘往。若是都破了,那就没了世界了。”
  我道:“这一说,只能比人情上的情伪,与这行事上不相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