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便先告诉了我的来历,并来此的意思。弓兵便叫一声“少爷”,请了个安,一旁站着。我便问他:“前任太爷的家眷,住在那里,你可知道?”弓兵回说:“在这里往西去七十里赤屯庄上。”我道:“怎么住到那里呢?两个少爷有几岁了?”弓兵道:“大少爷八岁,小少爷只有六岁。”我道:“你只说为甚住到赤屯庄去?”弓兵道:“前任老爷听说断过好几回弦,娶过好几位太太了,都是不得到老。少爷也生过好几位了,听说最大的大少爷,如果在着,差不多要三十岁了,可惜都养不住。那年到这边的任,可巧又是太太过了。就叫人做媒,把赤屯马家的闺女儿娶来,养下两个少爷。今年三月里,太太害春瘟过了。老爷打那么也得了病,一直没好过,到七月里头就过了。”我道:“躺下来之后,谁在这里办后事呢?”弓兵道:“亏得舅老爷刚刚在这里。”我道:“哪个舅老爷?”弓兵道:“就是现在少爷的娘舅,马太太的哥哥,叫做马茂林。”我道:“后事是怎样办的?”弓兵道:“不过买了棺木来,把老爷平日穿的一套大衣服装裹了去,就把两个少爷,带到赤屯去了。”我道:“棺木此刻在那里呢?”弓兵道:“在就近的一块义地上邱着。”我道:“远吗?”弓兵道:“不远,不过二三里地。”我道:“你有公事吗?可能带我去看看?”弓兵道:“没事。”我就叫他带路先走。我沿途买了些纸钱香烛之类,一路同去,果然不远就到了。弓兵指给我道:“这是老爷的,这是太太的。”我叫他代我点了香烛,叩了三个头,化过纸钱。生平虽然没有见过一面,然而想到骨肉至亲,不过各为谋食起见,便闹到彼此天涯沦落,各不相顾,今日到此,已隔着一块木头,不觉流下泪来。细细察看,那棺木却是不及一寸厚的薄板。我不禁道:“照这样,怎么盘运呢?”弓兵道:“如果要盘运,是要加外槨的了。要用起外槨来,还得要上沂州府去买呢。”徘徊了一会,回到店里。弓兵道:“少爷可要到赤屯去?”我道:“去是要去的,不知一天可以赶个来回不?”弓兵道:“七十多里地呢!要是夏天还可以,此刻冬月里,怕赶不上来回。少爷明日动身,后天回来罢。弓兵也去请个假,陪少爷走一趟。”我道:“你是有公事的人,怎好劳动你?”弓兵道:“那里的话。弓兵伺候了老爷十年多,老爷平日待我们十分恩厚,不过缺苦官穷,有心要调剂我们,也力不从心罢了。我们难道就不念一点恩义的么?少爷到那边,他们一个个都认不得少爷,知道他们肯放两个小的跟少爷走不呢?多弓兵一个去了,也帮着说说。”我道:“如此,我感激你得很!等去了回来,我一起谢你。”弓兵道:“少爷说了这句话,已经要折死我了!”说着,便辞了去。一宿无话。
  次日一早,那弓兵便来了。我带的行李,只有一个衣箱,一个马包。因为此去只有两天,便不带衣箱,寄在店里,只把在清江浦换来的百把两碎纹银,在箱子里取出来,放在马包里,重新把衣箱锁好,交代店家,便上车去了。此去只有两天的事,我何必拿百把两银子放在身边呢?因为取出银包时,许多人在旁边,我怕露了人眼不便,因此就整包的带着走了。我上了车,弓兵跨了车檐,行了半天,在路上打了个尖,下午两点钟光景就到了。是一所七零八落的村庄。
  那弓兵从前是来过的,认得门口,离着还有一箭多地,他便跳了下来,一叠连声的叫了进去任国民党革命军总政治部编审委员会主席等职。中华人民共,说甚么“大少爷来了啊!你们快出来认亲啊”!只他这一喊,便惊动了多少人出来观看。我下了车,都被乡里的人围住了,不能走动。那弓兵在人丛中伸手来拉了我的手,才得走到门口。弓兵随即在车上取了马包,一同进去。弓兵指着一个人对我道:“这是舅老爷。”我看那人时,穿了一件破旧茧绸面的老羊皮袍,腰上束了一根腰里硬,脚上穿了一双露出七八处棉花的棉鞋;虽在冬月里,却还光着脑袋,没带帽子。我要对他行礼时,他却只管说:“请坐啊,请坐啊!地方小,委屈得很啊!”看那样子是不懂行礼的,我也只好糊里糊涂敷衍过了。忽然外面来了一个女人,穿一件旧到泛白的青莲色茧绸老羊皮袄,穿一条旧到泛黄的绿布紫腿棉裤,梳一个老式长头,手里拿了一根四尺来长的旱烟袋。弓兵指给我道:“这是舅太太。”我也就随便招呼一声。舅太太道:“这是侄少爷啊,往常我们听姑老爷说得多了,今日才见着。为甚不到屋里坐啊?”于是马茂林让到房里。
  只见那房里占了大半间是个土炕,土炕上放了一张矮脚几,几那边一团东西,在那里蠕蠕欲动。弓兵道:“请炕上坐罢,这边就是这样的了。那边坐的,是他们老姥姥。”我心中又是一疑,北边人称呼外祖母多有叫姥姥的,何以忽然弄出个“老姥姥”来?实在奇怪!我这边才坐下,那边又说姥姥来了,就见一个老婆子,一只手拉了个小孩子同来。我此刻是神魂无主的,也不知是谁打谁,惟有点头招呼而已。弓兵见了小孩子,便拉到我身边道:“叫大哥啊!请安啊!”那孩子便对我请了个安,叫一声“大哥”。我一手拉着道:“这是大的吗?”弓兵道:“是。”我问道: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孩子道:“我叫祥哥儿。”我道: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