煮,又不能不煮,把一个整瓜,也不削皮,也不切开,就那么煮熟了。婆婆看见了也没法,只得大家围着那大瓜来吃。”说到这里,众人已经笑了。他又道:“还没有说完呢。吃了一会,忽然那四五岁的孩子不见了,婆婆便吃了一惊,说:‘好好同在这里吃瓜的,怎么就丢了?’满屋子一找,都没有。那婆婆便提着名儿叫起来。忽听得瓜的里面答应道:‘奶奶呀,我在这里磕瓜子呢。’原来他把瓜吃了一个窟窿,扒到瓜瓤里面去了。”说的众人一齐大笑起来。
  老太太道:“媳妇今天为甚这等快活起来?引得我们大家也笑笑。我见你向来都是沉默寡言的,难得今天这样,你只常常如此便好。”继之夫人道:“这个只可偶一为之,代老人家解个闷儿;若常常如此,不怕失了规矩么!”老太太道:“哦!原来你为了这个。你须知我最恨的是规矩。一家人只要大节目上不错就是了,余下来便要大家说说笑笑,才是天伦之乐呢。处处立起规矩来,拘束得父子不成父子,婆媳不成婆媳,明明是自己一家人,却闹得同极生的生客一般,还有甚么乐处?你公公在时,也是这个脾气。继之小的时候,他从来不肯抱一抱。问他时,他说《礼经》上说的:‘君子抱孙不抱子。’我便驳他:‘莫说是几千年前古人说的话,就是当今皇帝降的圣旨,他说了这句话,我也要驳他。他这个明明是教人父子生疏,照这样办起来,不要把父子的天性都汩灭了么!’这样说了,他才抱了两回。等得继之长到了十二三岁,他却又摆起老子的架子来了,见了他总是正颜厉色的。我同他本来在那里说着笑着的,儿子来了,他登时就正其衣冠,尊其瞻视起来。同儿子说起活来,总是呼来喝去的,见一回教训一回。儿子见了他,就和一根木头似的,挺着腰站着,除了一个‘是’字,没有回他老子的话。你想这种规矩怎么能受?后来也被我劝得他改了,一般的和儿子说说笑笑。”我道:“这个脾气,亏干娘有本事劝得过来。”老太太道:“他的理没有我长,他就不得不改。他每每说为人子者,要色笑承欢。我只问他:‘你见了儿子,便摆出那副阎王老子的面目来;他见了你,就同见了鬼一般,如何敢笑?他偶然笑了,你反骂他没规矩,那倒变了色笑逢怒了,那里是承欢呢?古人斑衣戏彩,你想四个字当中,就着了一个戏字;倘照你的规矩,虽斑衣而不能戏,那只好穿了斑衣,直挺挺的站着,一动也不许动,那不成了庙里的菩萨了么?’”说的众人都笑了。老太太又道:“男子们只要在那大庭广众之中,不要越了规矩就是了。回到家来,仍然是这般,怎么叫做父子有恩呢,那父子的天性,不要叫这臭规矩磨灭尽了么?何况我们女子,婆媳、妯娌、姑嫂团在一处,第一件要紧的是和气,其次就要大家取乐了。有了大事,当了生客,难道也叫你们这般么!”姊姊道:“干娘说的是和气,我看和气两个字最难得。这个肯和,那个不肯和,也是没法的事。所以家庭之中,不能和气的十居八九。象我们这两家人家,真是十中无一二的呢。”老太太道:“那不和的,只是不懂道理之过,能把道理解说给他听了,自然就好了。”
  姊姊道:“我也曾细细的考究过来,不懂道理,固然不错,然而还是第二层,还有第一层的讲究在里头。大抵家庭不睦斯》两文,作为代序。选集采用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》中的,总是婆媳不睦居多。今天三位老人家都是明白的,我才敢说这句话:人家听说婆媳不睦,总要派媳妇的不是。据我看来,媳妇不是的固然也有,然而总是婆婆不是的居多。大抵那个做婆婆的,年轻时也做过媳妇来,做媳妇的时候,不免受了他婆婆的气,骂他不敢回口,打他不敢回手。捱了若干年,他婆婆死了,才敢把腰伸一伸。等到自己的儿子大了,娶了媳妇,他就想这是我出头之日了,把自己从前所受的,一一拿出来向媳妇头上施展。说起来,他还说是应该如此的,我当日也曾受过婆婆气来。你想叫那媳妇怎样受?哪里还讲甚么和气?他那媳妇呢,将来有了做婆婆的一天,也是如此。所以天下的家庭,永远不会和睦的了。除非把女子叫来,一齐都读起书来,大家都明了理,这才有得可望呢。我常说过一句笑话:凡婆媳不睦的,不必说是不睦,只当他是报仇,不过报非其人,受在上代,报在下代罢了。”
  我笑道:“姊姊的婆婆,有报仇没有?”姊姊道:“我的婆婆,我起先当是天下独一无二的;到这里来,见了干娘,恰是一对。自从我寡了,他天天总对我哭两三次,却并不是哭儿子,哭的是我,只说怪贤德的媳妇,年纪又轻,怎么就叫他做了寡妇。其实我这么个人,少点过处就了不得了,哪里配称到‘贤德’两个字!若是那个报仇的婆婆,一个寡媳妇,哪里肯放他常回娘家,还跟着你跑几千里路呢,不硬留在家里,做一个出气的家伙么!”我道:“这报仇之说,不独是女子,男子也是这样。我听见大哥说,凡是做官的,上衙门碰了上司钉子,回家去却骂底下人出气呢。”姊姊道:“我这个不过是通论,大约是这样的居多罢了,怎么加得上‘凡是’两个字,去一网打尽!”
  说到这里,继之的家人来回说:“关上的多师爷又来了,在客堂里坐着。”我取表一看,已经亥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