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来,只觉其哀,不知其乐,我们还是跑罢。"娘姨道:"还有一位没来,请略等一等。"正说着一阵楼梯响,走上个羞答答的小姑娘来,隐在门帘背后,不敢进房。姑娘叫她道:"小红,你进去,有啥怕难为情。"小红低着头,挨步走进房门,背对着床上坐的三人。空冀道:"你可是卖屁股来的?"小红回转半个身子,三人望上去,只见她半爿额角,一条眉毛。

  空冀难过起来,走到她前面,蹲下身子,对她细瞧一瞧。她嘤嘤一声道:"有...啥...好...看介。"空冀道:"不要紧的,你面子上略有三四点麻罢了。我们最欢喜雕花面孔,叫做'好事多麻',又道'十麻九风骚'。"说着把她一张脸捧了过来,对正衣云、散客,大家赞一声好。原来这小红也是南京老太那里一只鼎,娇小身材,丰若有余,柔若无骨,小鹅蛋脸,秀眉媚目,樱唇琼鼻,颊上略有三四点细麻,额上有指甲大小一个疤痕,远望不大觉得,近瞧益增妩媚。当下衣云问她道:"你可叫小红吗?"小红樱唇微颤了一颤。空冀拉坐在床沿上,替她掠发。她把头一歪道:"作啥!"散客问她几岁?她也不回答。娘姨道:"十五岁。"空冀见她梳一条辫,黑而且滑,香油扑鼻,不住去弄她。她道:"不要弄毛,有啥多弄介?"三人大家调笑她,她只管低着头不声不响。散客不住的称赞她好。空冀道:"幸亏麻点不曾生得满天星斗,现在这样子略为点缀,疏疏落落,好像一个个麻点里,都放出一缕缕春情来。"衣云笑道:"这就叫晓星残月,不但晓星隐约有致,那额角上的残月,更加澹荡多姿。她一颦一笑,宛如晓发临平,在驴背上眺望四野天色,忽暝忽晓,晨光稀微。"空冀道:"我细看她,又像拓石峪残碑,只觉宛曲蚀痕,尽成妙笔。"散客笑道:"好了,几点细麻,给你们这样品评,可称空前未有。"小红早羞得头低到膝盖上去。空冀又去呵她的颈皮,她嗔道:"肉痒煞格,作啥?"空冀谎她道:"小红快些,你面孔上一个臭虫,让我替你捉去。"小红回过脸来,给空冀微微接了一个吻。小红站起来道:"呢弗来哉!啥事体!"说着走到房外去。娘姨走进来道:"马老爷,让她去罢。"空冀道:"去就让她去,你替我十足给三块钱,叫她自己进来谢一声。"娘姨道:"好,我去叫她来自取。"须臾,姨娘领她进来,空冀忙去反捏住了她两只手,把三块钱塞进她小马甲袋里去,缩出手来乘便探了一探险。小红强着身子,叫着:"那能格!呢弗来哉!"一撒手,悠然而逝。一回子,重复掀开门帘,对三人点点头道:"再会!再会!再会!"秋波一转,含笑自去。空冀道:"这三个再会,便在三块钱上来的。"衣云道:"足值三元,她外加一个临去秋波,格外讨好我们咧,不可轻忽过去。"散客道:"大概报酬二位评麻之劳。"引得大家哗笑一阵。

  下得楼来,跑出南京老太的门,一路走到老闸桥堍。散客道:"今天还早,我们再到别的去处逛逛好吗?"空冀道:"逛这种地方,非熟不可。像南京老太那里,今天她好算得没有进帐,然而不给她分文,她一些不怨,因为平日她得我好处不少。不但我一人用钱,我带去朋友,有几位局里往来的北京客人,奉天客人,在她那里差不多打公馆一样,银子整千的用,她自然感激得我说不出。我去,还留我一个精致房间,吩咐她叫姑娘,她车钱也不向我要一个。叫来的,又是几只鼎。方才那个女学生,我们因为悲哀之后,不当她东西看待,其实面孔也还不差。现在也有一班人喜欢这一种学生派,她字也不识几个,你问问她,她总说甚么女校毕业,把好好学校,来装她幌子,那我最可恨,她简直在那里侮辱学校,摧残教育。我见她品行如此,凭她生得闭月羞花之貌,只索把一元钱去打倒她了。只是这里出来,到那边去呢?下等地方,插足不进。而且都是出名的牛奶棚,你走进她门,就当你一只牛,非请你出空牛奶,不许你出门。我们三人都不觉得奶涨,不犯着去出空,那末还是去嚼一回子雪罢。"

  散客道:"怎叫嚼雪呢?"衣云插嘴道:"你也别去问他,我们惟马首是瞻好了。"当下空冀叫三辆黄包车,三人跳上,一径到法界云霞路一处沿街洋房,有一块春水医院牌子的楼上,小小一盏门灯,写着雪庐两字。空冀当先走上,楼梯尽处,有一扇矮门,壁上捺一捺电铃,自有人来开门,那开门的,并不是娘姨,一位婉娈多姿的少妇,空冀认得她,叫声四嫂嫂,又道:"四嫂嫂,雪姆妈在家吗?"四嫂嫂道:"她睡在小房间里床上,有些发寒热。"说着又顿住口道:"并不是发寒热,有一些儿冷水水。近来天时不正,秋风很冷。她不知怎样总觉有些弗大舒齐。马先生,你同朋友里面请坐罢。"三人走进一间会客间,四嫂嫂把壁上电钮一扳,四壁通明,一色水绿油漆,吊着四块西洋画架,靠壁两张墨绿绒沙发,一只柚木茶几。靠窗两只高脚花架,搁着两盆蟹爪菊。正中一只小圆桌子,周围排着六把六样样子的书楼椅。正中一只三排镜台,配置着各式小件古董,排列在内。两角一面一只高脚留声机。一面一口角橱,橱门上红绸蒙着,不知当中甚么东西。橱顶上一尊铜佛,两傍两个小磁瓶,瓶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