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池子里,它为甚么要跳跃?”幼凤道:“也是自寻烦恼。它身在水中,不知水中之乐。道是水外另有乐国,那里顾得到,一离水面,死期立至呢!”仪凤听得,静默了一回道:“我和你见解不同。鱼的跳跃,也是它一片活泼泼地的天机,不能怪它自寻烦恼,正是它的乐境咧。”幼凤笑了一笑,引仪凤踱出阁子,从走廊里纡回曲折抄到后园一座茅亭中,倚槛四瞩,只见花木凋零,黄叶铺地,一丛绿玉,只剩两三瓣破碎不全的叶子,早已失却苍翠欲滴的色素。幼凤目睹园里一片萧瑟景象,免不脱书生气,发出那宋玉悲秋之感来,口中咿唔微吟,频频摇首。那时天空又下了一阵秋雨,渐渐沥沥,滴碎芳心。仪凤道:“天下雨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幼凤说:“秋雨一瞥即过,不妨多坐一回儿。”仪凤道:“我瞧你呆呆地又在那里想做诗,起腹稿了。”幼凤说:“给你猜着。”仪凤道:“你要铅笔吗?我有在这里。”幼凤说:“有了铅笔要纸张哩。”仪凤道:“我统统有。”

一边说一边在蝤蛴粉颈里,抽出一根细细的金练子来,旋下一枝二三寸长的翠甸镶金小铅笔,授给幼凤。幼凤接着,把它帖在颊上,得意着道:“真的温馨欲醉。”仪凤羞得粉靥微红,对他秋波一转,又在袋里摸出一册茶绿面子的小日记簿,翻开面子,正想扯两三页给幼凤,幼凤即忙伸手奔过道:“扯下很可惜的,我写在上面便是。”仪凤忙来夺取道:“上面有别的事记着,不好给你瞧的。”幼凤正待翻阅,给仪凤双手握住。幼凤道:“你放手,我声明不窥你秘密。你不信,你吩咐我写在那里,我决不翻下。”仪凤道:“那么你写在第一页上,下面不许偷看。你一看我便要来抢。”幼凤道:“算数。”说着揭开第一页,果然没有一个字。幼凤沉思了一回,飕飕写下一首小诗道:秋雨忽飞溅,城郭失相望。太息耽吟人,短世接残梦。秋风何自来,吹聚好眉妩。寥寥百年中,佳人无足数。微生安念命,天遣云鬟误。可惜夕阳山,相对愁人坐。秋云不可攀,照影一函泪。知有此时心,入世得幽会。城西花树残,乞取收魂地。嗟余空自奇,肮脏百谗底。

仪凤夺在手里,微吟一遍,于邑不欢道:“幼凤,你怎么做得这般沉痛呢?怕有说不出的一段心事罢!”幼凤叹息道:“从前的心事,好算过去。现在的心事,正没有涯。自抚藐躬,不知如何归宿。”仪凤听得,默然片晌。幼凤又道:“仪凤你好算得一个知我心事的人,只是我到了这个地位,心中虽有万分沉痛,我劝你也不必来安慰我吧。你越安慰我,我越觉得沉痛难熬。”仪凤道:“这算甚么话!我还是要劝你放宽心境,从快乐的途径上走去,别把人生观弄错了。天下事那有十全十美的。”幼凤只管垂头悲欢。仪凤岔开他的心事道:“我问你,上回我寄你那帧照像,还留着吗?”幼凤道:“这东西怎肯抛撇,我带在书局里,前天特为你题上两首诗。”仪凤道:“可是我猜到你一定要把它涂得不成样子了。你快写给我瞧,不知你说的甚么话?”说着又把日记簿授给幼凤,幼凤抄全两首,递还仪凤,仪凤低徊吟咏道:似听环下琼台,照座修眉与腻腮。想见画师齐敛手,只留一共红梅。与天人语欠天才,幸恕猖霁色开。永乞风鬟陪独坐,使侬膜拜一生该。

仪凤顿时羞得红云满面,娇骂一声无赖。幼凤又夺过小册子道:“我还有一首想寄你的,没有寄出,今天一齐写给你看。”刚写到"秋尽飞回雁字长"一句,亭子外面走来个老媪,叫唤道:“仪凤,你原来在这里,我哪一处不找到,你哥哥回来了,快快回去罢。”仪凤唤声姆妈,你怎会找到这里来?老媪道:“我先到洪先生府上,洪老太太说起大概在这里,我就找寻到此。”仪凤跟着母亲,回幼凤一声明天再会,一径走出醉白池去。幼凤也跟了出来,回家晚膳。一宿不提。

次日清晨,便趁早车到沪,当在车中纳闷时,摸出一册仪凤昨日遗忘的小册子来细瞧,直令幼凤粘着情丝,不能摆脱。原来那册子上面,写的一行行蝇头细字,无非幽情密绪,和幼凤有切身关系,记着:“某日接幼凤书,神思恍惚,晚不能睡。才合眼,便见他施施而来,相与宵谈竟夕,醒来南柯一梦。”又道:“某日致函幼凤后,我心悬悬,仿佛密缄在函中,随着瑶笺,飞向春江,与幼凤相见一面。”诸如此类的记载,不胜枚举。下面更写着幽怨的诗歌,绮丽的情词,一片天真烂缦的女儿情绪,活现在字里行间,总脱不来洪幼凤。从前人说"恨不相逢未嫁时",仪凤的幽怨,适成反比例,便是"恨不相逢未娶时。”幼凤当时,虽和夫人月仙女士感情甚好,然那禁得起有这样一个灵敏曼丽的女子,一心一想的眷顾着呢,只觉得心旌徨,不能自己。那天回到环球书局编辑所里,晚上睡眠不稳,心绪率乱,自己不知怎么对付仪凤好。过得两三天,仪凤催索那册小簿子的信,不绝而至,谁想幼凤早把册子里面的空页,涂满了诗歌日记,当下免不得寄还仪凤,从此又深了一层情障,两人仿佛在情海里合驶一船,扯足了篷,越驶越远,早到海中央,只等罡风一至,情波陡起,立遭灭顶,可以预卜。平心而论,幼凤不能辞挑逗之咎,仪凤那时仅不过像情果一核,假使放在干燥之地,尚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