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在旁笑道:“这是佛家解脱语,在我囊内钱虽尽,心头恨未平。”一佛道:“你结习未除。”一路说一路走下楼来,凤梧、幼凤、衣云先行,一佛吩咐二爷叫辆轿子,随后而来。衣云只见走进一条极窄的弄内,从后门进去,一间房间里,点盏暗澹无华的油壁灯,排着一张铁床,几件旧式箱笼,一张假红木麻将台,八把椅子,两只茶几。壁上悬副对联,落款"斯明我弟嘱书,凝素上人戏笔',一望而知是一佛手笔。只见那诸斯明,三十来岁年纪,瘦骨如柴,一张脸,皮包着骨,虽则敷粉涂脂,毫无美态,和蜡人院蜡人一般,见有人来,一迭连声,招呼请坐用茶。衣云悄问幼凤道:“这样鸠盘荼一般的东西,还有卖春资格吗?”幼凤道:“也是物希为贵,内地私娼少,她就廖化作先锋起来了,你不能把上海眼光来看。”衣云道:“记得去年有位章秋水,带到上海来的,叫甚么洛妃,生得还不差,此人现在那里去了?”幼凤道:“洛妃家里,此去不远,听说近来和章秋水已脱离关系。”衣云道:“章秋水那人,谈锋甚健,很有趣的,不知在家没有?今天何不请他同来。”幼凤道:“住在不远,我陪你探他一探。”说着同衣云走出诸家。

看官那章秋水前一回事,上面漏写。原来秋水在去年冬里,带着松江一位新出道土娼,名叫洛妃,来上海游逛,特地到环球书局拜访洪幼凤。幼凤介绍衣云相识,彼此一见如故。三人引着洛妃,遍处闲逛,像凤阳婆牵狲一般。

新大世界、半淞园、劝业场,没一处不走到。衣云见那女子面貌生得虽不十分美丽,品性却还天真烂漫,娇憨动人,年纪十六七岁,很觉楚楚可怜。听秋水说她神女,老大替她惋惜。这是前话。今儿偶然想起此人,先同幼凤去找秋水。秋水正在家里圈点一部龚定庵诗钞,原来秋水也是一位诗家,更是章痴子门人,自负才华,倜傥风流的一位人物。见衣云、幼凤拜访,喜出望外。衣云说明来意,秋水赧赧然不肯去唤洛妃。衣云道:“你不去叫她,不能尽兴。”幼凤也道:“她不出席,使人失欢。”秋水道:“实不相瞒,早成坠欢。”衣云道:“坠欢何妨重拾,今天非去找到不成。”秋水道:“找便去找,可是她不肯跟我走,丢脸不丢脸。”衣云道:“我保险不坍你台。我做议和代表,替你们调和感情。”秋水微微叹口气道:“天缘已尽,总也调和不来,此去不过白跑一趟罢了。”

衣云、幼凤硬拉了他,一径出门,踱到洛妃家里。洛妃见三人特地来访,心中一怔。又道:“这位不是上海沈先生么?今天怎会到这里来呢?”衣云道:“远道而来,专诚拜访。”洛妃乐得迷花朵眼,端三只凳子,请三人坐。衣云见她家里十分湫隘,只有一个房间一个小客堂,简直无容膝之地,当下笑嘻嘻对她说道:“洛妃,你别忙,我远道来望你,你该陪我逛逛去。”洛妃见秋水在傍,默不则声。幼凤敲边鼓道:“洛妃,你到上海,沈先生不是引你各处游玩的吗?他此来你不好不领他走走。”洛妃羞答答道:“松江地方,有甚么好去处,你教我领他哪里逛去呢?”衣云笑道:“你以为没好去处,我以为处处好逛,你还是跟我来罢。”洛妃随身衣服,跟三人走出大门,径到诸斯明那里。

一佛、凤梧嚷道:“你们哪里去的?”衣云道:“我去捉一对人来,凑凑热闹。”

秋水和凤梧、一佛都是老友,并不客气。一佛嘱咐诸斯明摆席面,招呼各人坐席。独有洛妃站着不肯就座。凤梧对秋水说道:“这是你的所欢,你该拉她坐下,怎么一响不响?”秋水骨都着嘴,只不做声。幼凤低低对凤梧说:“秋水业已失欢于洛妃,怕不肯和秋水并坐。”凤梧方知底细。衣云不懂私娼规则,和谁有关系,和谁并坐。当见洛妃强着不坐,便去拉他坐下自己右面,洛妃竟不客气。席上大家诧异,秋水更难为情。凤梧打趣道:“这样一来,倒也很好,今天章先生请请客罢。”秋水只得打着哈哈道:“老友不远千里而来,该当推位让国,你们别见怪。”衣云听得话里有因,悄问幼凤,幼凤告知规则,衣云顿时局不安起来,拉秋水来坐。秋水哪里肯坍这个台。凤梧献殷勤道:“我来做秋水代表罢。”衣云便和凤梧换了个位置。诸斯明斟上一巡酒,和一佛并肩坐下。一佛见凤梧贼忒嘻嘻,只管对洛妃胡瞧,打趣他道:“凤梧,吾瞧你一颗心摆不定了。”凤梧道:“我已情海回槎,心如槁木。对于娟娟此豸,自问无福惹相思。”一佛道:“这句话说得隽绝。”秋水插嘴道:“你惹惹也何妨。不瞒你说,我早已办过决算,只待移交。”凤梧说:“不信,你预备移交给谁呢?”

秋水道:“今天和谁坐,便移交给谁。”凤梧说:“那是不敢承受,快快物归原主。”一佛插嘴道:“凤梧你不必推辞罢。我看你神情,正所谓,不敢请尔,固所愿也。”凤梧口中只说不对不对,一只手早已握住洛妃的柔荑,洛妃赧赧然若不胜情,心中正在盘算着,今天为了上海沈先生来的,怎么又钻出个凤梧来。凤梧在松江的名气,大家晓得他书痴怕老婆,我和他勾搭上了,一日醋海兴波,不是耍子。所以当时洛妃不敢领受凤梧的眷爱,时时把眼光瞟着衣云。直到席散,没有和凤梧说过体己话。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