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里闲谈,想起仪凤一封信,月仙问道:“幼凤,钱仪凤写信你有些甚么事?”幼凤冷冷道:“我也不知她。”月仙笑吟吟道:“你许我开拆你那封信吗?”幼凤道:“怎么不许,你尽管看去。”说着,摸出信来,授给月仙。月仙拆开一看,笑道:“哦,她要叫你改改课卷,拜你做老师,没有甚么事,也值得寄快信。”幼凤夺回,装假看了一遍,搁在桌傍。月仙对幼凤赔个罪道:“在理我不该看你信,我看你信,便是因为心上起了一点疑点。大凡这疑点足以破坏我们俩的爱情,我不该发生此疑点,对于你很抱歉忱的一回事,要你原谅。”幼凤嘴上含糊着,心中暗暗喊声惭愧,她这样开诚相见,我不该把虚伪对她。只是又不好和盘托出,如之奈何。发了一回怔。晚上同回松江不提。

过了星期,已是岁尾残年。衣云收到月仙女士的信,说幼凤患肺病甚剧,年内不克到申,新年几天,请衣云到松江逛逛。衣云过得残年,当真往松江探望幼凤,见了面,大吃一惊,只觉幼凤换了个样子,面色灰白,双颧突出,形神十分憔悴,体态百般委顿,虽未上床,坐在藤椅子里,活像一架在枯骨模型。月仙女士伺奉在在侧,愁眉不展,唉声叹气。衣云安定惊心,问他病状。幼凤嗓音已哑,衣云凑上耳朵,听他嘤嘤细语道:“我的病,确是肺痨,已到第三时期,嗓音已失,肺管已坏,虽有卢扁无能为力,怕离死期不远。承你老友,特来探视,还得相见一面。其他海上诸友,今生没缘再见的了。”衣云骤闻此语,悲从中来,忍着酸泪,安慰他一番。幼凤摇头道:“自病自知,希望已绝。我自己有数,跨到死的途径上去,只消一举步之劳,并不为难。便是我心里,也一些不怕儿。所可虑的,我死之后,两位老母和妻子,不知将来怎生过活,未免心中悬悬耳。”说着,滴下几点眼泪。衣云忍不住,也泪盈于睫。

幼凤接着牙根一咬道:“那也顾不得了,想我半世卖文,不能庇家荫室,长使母冻妻饥,便是活在世上,也负疚良深。现在脱离人世,别无愿望,只求阎罗王来生不再使我做个文人,备尝千般苦况。”衣云听得,十分悲感,只管别转头去垂泪。月仙女士早哭得泪眼枯涸,惨然说道:“沈先生,你瞧幼凤的病,可是不要紧的么?他自己胆小煞了,其实都是医生吓吓人罢了。”衣云和着月仙道:“不差。我看也无妨害,肺痨决不致于,大概肺气不宣,声带受热发炎,不要紧的,你放宽些心。”幼凤一声苦笑,默然半晌。月仙拉拉衣云衫角,走到房外,带哭带诉道:“沈先生,幼凤的病总难好了,叫我哪里挑得下这副千斤重担。你想上有二老,下有两小,谁不靠他吃喝。他一撒手,家里又没分文积蓄,一家五口,惟有束手待毙,唉,叫我哪里维持得下这个残局呢?”衣云问他吃谁的药?医生怎样说法?月仙摇头道:“医生早回绝了,说他肺痨已到第三时期,药力无济于事。”衣云叹口气道:“怎么老友半月不见,一病至此。”

月仙道:“他肺痨起了好几年,这回一发不可收拾,却非意想所及。”衣云道:“何弗请西医来看看,不知可有法想?”月仙道:“西医早请过,打过几针,喝下不少药水,一无效力。据说肺管已破,肺叶已腐,难有生望。”衣云默然半晌,房里跳出个小儿来,扯扯月仙前裾道:“妈妈,爸爸叫你里边去。”月仙仍和衣云走进房里,幼凤招衣云坐下一旁,指指写字台上,衣云一望见一册词稿,题名《凤子词》,看了一遍,凄馨动人。幼凤又低低道:“这篇序文,还是前几天做成,你瞧一些儿不像将死的人手笔。”衣云惨然不欢,幼凤又道:“想我一生,虽只活得二十二岁,然已尝遍世味,勘破世情,天下最难打破的第一关,便是男女间的爱情,假使爱情一误用,死神便跟着你走,他无论如何,不肯轻放你过门,凭你具大智慧大神通,跳不过他的手心底,非死不可。”衣云深知幼凤有感而发,安慰他道:“你身体要紧,无论甚么重要心事,暂时抛撇,等身子好了再想。俗语说的:'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'。你现在只巴望自己身体好,是第一要义。”幼凤惨笑着道:“要我病好,除非请聊斋上说的陆判官来,替我换掉一个肺。”衣云也不免笑了一声,估量他病势十分沉重,医药无能为力,只得宽慰他一番,辞别出门。当日乘车回沪,告知空冀、禹公等,同声悲叹不已。

过了正月,衣云写信去问病状,月仙女士回函说,尚无变化。又过一个月,耗音到申,说洪幼凤已赴玉楼之召,朋侪同声悲悼。衣云赴松江吊唁,只闻一片哀音,惊心惨目。堂上二母,哭得老泪滂沱。月仙女士屡次寻死,给邻家拉去劝尉,不在尸帏之内。只有幼凤儿子,年方六岁,依然戏嬉憨跳。见衣云在帏外叩拜,他在帏内透出一张小脸来,对衣云笑笑,招招手说:“伯伯来看我的爸爸咧,拧他也不响了。”衣云忍着泪,转到帏内一望,只见板门上挺着几根尸骨,不成人像,那小儿嬉嬉笑着,把幼凤面上那块布一揭道:“伯伯你瞧,我爸爸的眼睛,怎么只管张着,一煞也不煞的呀?”衣云只见骷髅似的目眶突出,两只眸子,当真张着,灰白的一口牙齿,也露出唇外,不忍卒睹。那小儿拍拍小手道:“我的爸爸,以后再不打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