店员,店员一见身怀五十块钞票的主顾,顿时换了一副笑容道:“你等一等,待我到帐房找去。”未央生靠在柜子上守着,一回儿,店员捧了一叠钞票来,一张张数给未央生,未央生两爿脸呆得像城隍奶奶,心里别别别跳荡。只问一声甚么!店员道:“我找你四十七元二角,一些儿不差。”未央生当那店员一定有神经病,错给我许多钱,我不拿他等待何时,只消脸子别给他认出什么花纹来,当下别转脸,伸上一只索索抖的手,摸了一叠钞票便跑,又是连奔带跳的奔出西施公司径到环球书局书栈房里,仰着头颈喘息了一回,伸只指儿蘸唾沫,把钞票一张张点数。又开了盏电灯。在电灯光下照过无讹,整整四十七元,另外小洋两角,铜元十枚,只忘掉一包东西没拿,不觉叹口气道:“罢了。”当把钞票一分作两,塞在两只袜子管里,用扎书的麻线,牢牢缚着。过得几天,肌肉上弹力性发作,挥霍起来,用掉大半。原来小人暴富,肌肉上都要起一个个弹簧,凭你把钞票一张张缚住在身上,不久弹力性发作,便要一张张发散出去。这是一定道理。当时未央生先把右脚管里的钱松出来,买一副新铺盖,一件哔叽长衫,一身短衫裤,要想兑只金戒子,已不够了。又在左脚管里分一半,戒指之外,又办了顶呢帽,顿时焕然一新,把几位同事老司务,看得眼红,大家留心他,莫非偷偷摸摸出卖后门货?未央生觉得同事误会,只推说打着彩票,同事不知他着了多少,个个去趋承他。要想张罗些,各人买了张兰谱填上三代履历送给他,他格外趾高气扬。同事又拚凑几个钱,约他上豫丰酒楼请请他,吃得半醉,又有人单独请他上青莲阁喝茶看花,那时走来个谈相的刘半仙,一见未央生,惊得目瞪口呆,说来了来了。未央生问甚么来了?刘半仙又道:“真的来了,真的来了。”吓得未央生认作登坑朋友,或者西施公司的暗探,要想滑脚。

  刘半仙深深一揖道:“财神在上,江湖小弟子拜见。小弟子晓得财神今天必到,小弟子已恭候多时。”未央生凝了凝神,一只手按着心口道:“甚么财神不财神,别替我胡言乱道。”刘半仙张着铜铃般眼睛,摇头晃脑道:“足下不要见怪,小弟子看足下真当世活财神,不信还你宝门,叫做额上毫光现现,双眉喜气扬扬,眼睛滴溜圆,好像两粒真珠。耳朵厚纳纳,赛如一对元宝。鼻似赤金,面如钞票。哈哈,老哥老哥,你近来财气真弗推扳呀,机会切勿错过,可要相相五官部位,谈谈流年财气?”一派胡言,说得未央生心花朵朵开。原来刘半仙是个老江湖,一眼瞧见未央生,穿件长衫,手足失措。带顶呢帽,脱在脑后。只顾嗑着瓜子,表现他带着一只金戒指,大有乞儿暴富样子,所以迎合上去,一拍即合。当下未央生果然化两毛钱,叫刘半仙相了个面。刘半仙说他小财已见,大财将到,如有弗到,还来问我。未央生骂道:“老滑头,如有弗到,问你有甚么用?”刘半仙把台上两毛钱纳在都盛盘里,笑嘻嘻道:“还来问我,替老哥细相终身,相得准,仍旧两角,相弗准,一钱不要。”未央生道:“死人叹气,你的话,赛如放屁。我问你,大财倒底那时好到?”刘半仙浪着调道:“三月不见,定在四月。四月不见,定在五月。五月不见......”未央生瞧他一路走过隔壁去了,不禁火发,忙去拉他来道:“五月不见怎样?”刘半仙蹙着眉头道:“老哥,肚子要饿的呀。”未央生只好放了他走,心里忖着,只一句猜中,他说小财已见,他怎会知道我五十块头,他未见得全本滑头,的确有半仙之道。

  过了几天,果然买了几条彩票,只买不中。未央生并不灰心,连续买下,越买越多,只三个月光景,身上衣服,顶上帽子,指上戒子,统变了花纸头。其中有两种花纸,一种当票,一种彩票。可怜未央生依旧迷而不悟,他一天准备回转家乡,把书局出店职务辞掉,将铺盖卷好,送到元昌典当,当得四元六角。又把身上棉袄剥下,也当一元四角。合作六元,奔上豫丰酒楼,找到兜卖彩票的老二,付他五块钱,拣了一张八二四六的全张浙江券,对老二说:“明天开彩,如果中了,你赶快来报告,我住在城河浜德昌客栈四层楼。倘使慢吞吞来,我不等你了,我明天准要上轮船的。”老二道:“晓得,这回你一定要中了。你不中,我想你仍旧不肯回去的。”未央生道:“胡说,中了我怎肯回去。不中明天一定要跑。”老二但笑而不言。第二日老二把摺子上摘的号码,往大利元一对,八二四六中了二彩,快活得跳脚,奔到城河浜,找了好一回,找到德昌客栈,不问情由奔上楼去。上得楼来,老二只管伸长着脖子,在室内盘旋不定。老板问他找谁?老二说找未央生,他说住在这里四层楼上,不知楼梯在那里?老板道:“我们四层楼还没造咧。你找未央生,不是个小绍兴吗?他住在楼下第四层鹁鸽箱里。”老二不待老板说完,奔下楼来叫道:“小未小未,你中了二彩,快些下来。”老二足足喊了五六声,不见有人答应。老板道:“他鞋子在下面,难道睡熟了,你跑上去叫他吧。”老二一级一级走上扶梯,一望未央生,圈膝坐在被上,翻着眼白,口角流涎,像吊杀鬼一般,吓得老二险些儿跌下扶梯,按定惊魂,叫他三声未央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