阴德尚谈不到,不过偶然做一件快事,安安自己的心罢了。”说着,祯祥又领衣云到内帐房算租米帐去。
祯祥吩咐衣云把租簿上没清还的姓名摘下,衣云依他指示,一个个摘了一张横单。祯祥道:“这几个佃户,都是顽皮不过的,我要去托公差提他们,开追他们哩。”衣云数数单上人名,二十多户,心想这二十多人,又要该晦气了。不但租米一粒不能少,再要受催租吏的幺喝,难为许多差费,可怜他们这一笔钱,不知在那里呢,我们这里已像瘟神派晦气派定了。正在想着,那莲香丫鬟,捧上两杯茶来,她为了自己口音难听,人家要笑她,她索性不开口,只把两碗茶轻轻放着便走。衣云手臂一横,把碗茶碰翻了半碗,那张横幅人名单,也浸湿了,祯祥恨恨的叫莲香来揩拭,又骂她道:“你端上两碗茶,为何一句话都不说?你做丫头,一张嘴不能这样紧法的,像你这样子,只配帮太太去。”莲香连忙揩干桌子,红着脸,拿张人名单把弄,已是腐烂不中用了。衣云忖她心里很急,老大不忍,对她道:“你别弄他罢,横竖我重写一张很容易,不要紧的。只是你任便做什么事情,总要多开开口。”莲香点头自去。衣云又重新研墨,再写一张,写好夹在租簿里,又把租簿塞到屉子里,和叔父约略谈了几句,莲香又走来唤祯祥说:“老爷在这块,那块太太叫老爷进去。”祯祥笑着走到里边去了。衣云叫住莲香,对她道:“你的江北话,简直难听,你总要留心些,人家说的江南话,你不会说,自己受累,别人笑你,还是小事。”莲香会意得,说我暂时话不来,将来总会的,请你少爷教教我,我很感谢你少爷。衣云当下真的像教员一般教她苏州白,又把她常说的几句江北话,把苏州白来对照翻译,教她道:“你说‘这块’,官话唤做‘这里’,苏州人唤作‘个搭’。你说‘拉块’,官话叫做‘那边’,苏州人唤作‘哙搭’。你说‘你不时来顽顽’,官话叫做‘你可常来逛逛,苏州人叫作‘絶常常来白相相’。”说得莲香笑嬉嬉,学了一回,衣云也就去睡。从此一连三天,等到衣云在里帐房算开帐,莲香便求衣云教她苏州话。衣云见她记性倒很好,便当件功课似的,每晚教她十来句话,她便会得应用起来。有时说“阿要对絶弗住介”,衣云听得一口江北白里,夹一句苏白,委实可笑。然而见她这般婉转娇憨的神气,倒也实在可怜可爱。有时教毕,她要问苏州人说:“谢你”怎样的?衣云道:“那也不过说‘谢谢絶’罢了。”莲香便对衣云道:“那末你教了我,谢谢絶!多多谢谢絶!”衣云羞着道:“你这小丫头,倒很聪明,我只教你‘谢谢絶’三字,你又添上‘多多’两字,那末将来我要求教你了。”莲香笑着自去。
那晚衣云睡在小屋内,挂念着湘林,心中好生委决不下,想起窗前一瞥,真像惊鸿般说话,没讲几句,可是现在病好没有?明天不免再去探她一次。当下睡在床上,月光漏入,一室如画,黄昏将尽,仍不能熟睡,姑且闭了眼睛,息息思虑,好久一会,才朦朦胧胧做起梦来。仿佛湘林走进小屋,坐在床沿上。衣云把玩她一双蝴蝶绣鞋,顺手捏捏她的脚。她秋波一横,羞红着脸。衣云自觉太孟浪,正要向她道歉,忽听门外高叫他道:“湘林小姐归来吧!”湘林小姐归来吧!”湘林惊慌失措,匆匆出门。衣云道:“半夜三更,你怎好独自走路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当下衣云穿件袍子,拖双鞋子,一直送她。只听得叫她的声音,幽咽凄楚,声声不绝,衣云送到半路,觉得泥泞霜滑,退了回来,也不知湘林去向。正在发怔,忽听外面依旧有人高叫湘林归来,他心里十分疑讶,当下换双皮鞋,一直趁月光寻去,寻到前日鱼塘边岸,见一妇人提着灯前走,一男子捧着斗后随,口中不住的唤道:“小姐走好吧。”“小姐回去吧。”衣云细认两人当中,又没湘林的影子,不免心中纳罕。那妇人见衣云十分惊骇,说云少爷,半夜三更,来此做甚么?衣云羞着道:“夜间睡不熟,出来走走。”妇人道:“天气很冷,要生病的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那妇人提灯,送衣云到小屋门首,才走回去。衣云听听窗外面,没有叫唤湘林的声音,方才安心入睡。明天醒来,细味梦境,委实奇怪。瞧瞧自己双皮鞋底上的泥,践了不少,好像穿过似的,很觉诧异。当下被衣起身,重到鱼塘边走走,见霜地留着皮鞋脚印还在,心中老大起疑。正在一边想一边走,打算早上便去探探湘林,忽见陆家的张妈挽着篮走出,见衣云便道:“云少爷,昨夜我送了你回去,谁想今天早上,又碰见你了。”衣云一怔,问张妈道:“你怎么说昨夜见我呢?”张妈笑道:“你怎会糊涂起来,昨夜你独自在塘岸上走,碰见我,我送你回去的,怎说没见呢?”衣云不敢再辩,当问小姐病好么?张妈道:“寒热倒不重,只是昏昏沉沉,听说前几天晚上,她同秋菊到塘岸边走走,跌下一交起的,老太太怕她失了魂,昨天叫我和个男佣人,拿只斗到塘岸上化四十九张甲马,叫四十九声天喜,在岸傍捉个小虫,用红纸包回,塞在小姐胸前,小姐今天已清醒得多,那时我还碰见你的啊,你那时还听我们叫哩,那会模糊起来呢?”衣云才醒了一半,走回去细想着,说他不是梦,湘林怎会到我这里来?说他是梦,怎会和事实相符?那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