跌下便不做声。忙去扶时,气已断了。儿女亲邻哭的哭,叫的叫,一阵的簇拥将来,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,痛打一顿,关在空房里。连夜写了状词,只等天明,县主早堂,连人进状。县兰准了,因这日有公事,分付把凶身锁押,次日候审。

  你道这县主是谁?姓吴名杰,南畿进士,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。初选原在潮阳,上司因见他清廉,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。是夜,吴杰在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。三巧儿正在旁边闲看,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,凶身罗德,枣阳县客人,不是蒋兴哥是谁?想起旧日恩情,不觉痛酸,哭告丈夫道:“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,出嗣在母舅罗家的。不期客边,犯此大辟,官人可看妾之面,救他一命还乡。”县主道:“且看临审如何。若人命果真,教我也难宽宥。”三巧儿两眼噙泪,跪下苦苦哀求。县主道:“你且莫忙,我自有道理。”明早出堂,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:“若哥哥无救,贱妾亦当自尽,不能相见了。”

  当日县主升堂,第一就问这起。只见宋福、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父亲执命,禀道:“因争珠怀恨,登时打闷,仆地身死。望爷爷做主。”县主问众干证口词,也有说打倒的,也有说推跌的。蒋兴哥辨道:“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,小人不忿,与他急论。他因年老脚睒,自家跌死,不干小人之事。”县主问宋福道:“你父亲几岁了?”宋福道:“六十七岁了。”县主道:“老年人容易昏绝,未必是打。”宋福、宋寿坚执是打死的。县主道:“有伤无伤,须凭检验。既说打死,将尸发在漏泽园去,俟晚堂听检。”原来来家也是个大户,有体面的。老儿曾当过里长,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?两个双双叩头道:“父亲死状,众目共见,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,不愿发检。”县主道:“若不见贴骨伤痕,凶身怎肯伏罪?没有尸格,如何申得上司过?”弟兄两个只是求告。县主发怒道:“你既不愿检,我也难问。”慌的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:“但凭爷爷明断。”县主道:“望七之人,死是本等。倘或不因打死,屈害了一个平人,反增死者罪过。就是你做儿子的,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,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,心中何忍?但打死是假,推仆是真,若不重罚罗德,也难出你的气。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;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,你可服么?”弟兄两个道:“爷爷分付,小人敢不遵依。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,断得干净,喜出望外,当下原、被告都叩头称谢。县主道:“我也不写审单,着差人押出,待事完回话,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。”正是,公堂造业真容易,要积阴功亦不难。试看今朝吴大尹,解冤释罪两家欢。

 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,如坐针毡,一闻得退衙,便迎住问个消息。县主道:“我如此如此断了,看你之面,一板也不曾责他。”三巧儿千恩万谢,又道:“妾与哥哥久别,渴思一会,问取爹娘消息。官人如何做个方便,使妾兄妹相见,此恩不小。”县主道:“这也容易。”看官们,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,恩断义绝,如何恁地用情?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,因三巧儿做下不是,兴哥不得已而休之,心中兀自不忍,所以改嫁之夜,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。只这一件,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。今日他身处富贵,见兴哥落难,如何不救,这叫做知恩报恩。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,着实小心尽礼,更不惜费,宋家兄弟都没话了。丧葬事毕,差人押到县中回复。县主唤进私衙赐坐,说道:“尊舅这场官司,若非令妹再三哀恳,下官几乎得罪了。”兴哥不解其故,回答不出。少停茶罢,县主请入内书房,教小夫人出来相见。你道这番意外相逢,不像个梦景么?他两个也不行礼,也不讲话,紧紧的你我相抱,放声大哭。就是哭爹哭娘,从没见这般哀惨,连县主在旁,好生不忍,便道:“你两人且莫悲伤,我看你不像哥妹,快说真情,下官有处。”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,那个肯说?却被县主盘问不过,三巧儿只得跪下,说道:“贱妾罪当万死,此人乃妾之前夫也。”蒋兴哥料瞒不得,也跪下来,将从前恩爱,及休妻再嫁之事,一一诉知。说罢,两人又哭做一团,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,道:“你两人如此相恋,下官何忍折开,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,即刻领去完聚。”两个插烛也似拜谢。县主即忙讨个小轿,送三巧儿出衙。又唤集人夫,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箱笼抬去,都教兴哥收领;又差典吏一员,护送他夫妇出境。此乃吴知县之厚德。正是:
  珠还合浦重生采,剑合丰城倍有神。
  堪羡吴公存厚道,贪财好色竟何人!
  此人向来艰子,后行取到吏部,在北京纳宠,连生三子,科第不绝,人都说阴德之报,这是后话。

 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,与平氏相见。论起初婚,王氏在前;只因休了一番,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;又且平氏年长一岁,让平氏为正房,王氏反做偏房,两个姊妹相称。从此一夫二妇,团圆到老。有诗为证:
  恩爱夫妻虽到头,妻还作妾亦堪羞。
  殃祥果报无虚谬,咫尺青天莫远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