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日来门诊的,至少也有七八十号,一旦停诊,与病家的关系极大。凡是有大名的医生,非万不得已,断不登报停诊,即算医生本人病了,有徒弟可以代诊,总不使病家完全绝望。不过魏庭兰知道黄石屏的性格,仅敢现出踌躇的样子,垂手站着,不敢说什么。黄石屏已明白了魏庭兰的用意,正色说道:“你不知道么?我在这两星期中,门诊出诊都太多了,精神实在来不及,若不休养几天,真个要大病临头了。我这种年龄,这种身体,大病一来,不但十天半月不易复原,恐怕连性命都有危险。你此刻替人治病的本领,还不能代我应诊,你不要迟疑,就去照办吧!”魏庭兰这才应“是”退出,拟了停诊的广告,送给黄石屏看过,交帐房送各报馆刊登。
  次日各报上虽则都登载出来,也还有许多不曾看报的,仍跑到诊所来求诊,经帐房拒绝挂号才知道。黄石屏这日连朋友都不肯接见,独自一个人躺在烟榻上吸烟,直到吃过晚饭,方叫姨太太取出一套从来不常穿的青色洋服来,选了一条青色领结。姨太太知道是要去看朋友,连忙招呼备车。黄石屏止住道:“就去离此地不远,用不着备车。”说毕,穿好洋服便往外走,走后姨太太才发觉忘记换皮靴,也不曾戴帽子,脚上穿的是一双玄青素缎的薄底朝鞋。姨太太笑道:“身上穿着洋服,脚上穿着薄底朝鞋,头上帽子也不戴,象个什么样子?快叫车夫拿皮靴帽子赶上去吧!”车夫拿了靴、帽追到门外,朝两边一望,已不见黄石屏的背影,不知是朝哪一方走的,胡乱追了一阵,不曾追上,只得罢了。
  夜间十点多钟,黄石屏才回来,显得非常疲劳的样子,躺在烟榻上,叫姨太太烧烟,吸了好大一会工夫,方过足烟瘾。姨太太笑问道:“从来不曾见你象今天这样发过瘾,你这朋友家既没有大烟,你何不早点儿回来呢!象这样发一次烟瘾,身体上是很吃亏的。你平日穿便衣出门惯了,今天忽然穿洋服,也和平日一样,不戴帽子,不穿皮靴,我急得什么似的,叫车夫追了一阵没追上。”黄石屏笑道:“我真老糊涂了,一时高兴想穿洋服,穿上就走,谁还记得换皮靴?”说着,将洋服换了下来。姨太太提起衬衫看了看,问道:“怎的衬衫汗透了呢?”黄石屏答道:“衬衫汗湿了吗?大约是因为发了烟瘾的关系,这衣服不用收起,就挂在衣架上吧!我明天高兴,还是要穿着出外的。”姨太太道:“明天再不可忘记换皮靴。”黄石屏笑道:“你哪里懂得,外国人夜间出外,不一定要换皮靴的,便是穿晚礼服,也不穿用带子的长靴,穿的正和我脚上的鞋子差不多,不是白天正式拜客,这些地方尽可以马马虎虎。”姨太太昕了,便不说什么了。
  第二日,黄石屏直睡到下午三、四点钟才起床,叫魏庭兰到跟前说道:“今夜我有事须你同去,恐怕要多费一点儿时间。你若怕耽搁了瞌睡,精神来不及,此时就可以去睡一会儿,到时候我再叫你。”魏庭兰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,仍不敢问,回动自己房里,睡到夜间十点多钟,黄石屏亲自到床前,叫他起来说道,“睡足了么?我们一道吃点儿东西就去。”魏庭兰同到楼上,见桌上已安捧了菜饭,黄石屏喝了几杯白兰地酒,又吃了两碗饭,看了看表道:“是时候了,我们去吧!”魏庭兰平日跟随黄石屏出外,总是为诊病,照例替黄石屏提皮包。此时魏庭兰不知为什么事叫他同去,仍照例把皮包提着。黄石屏也不说什么,魏庭兰望着黄石屏的脚说道:“昨天老师穿洋服忘记换皮靴,姨师母急得叫车夫拿着靴帽在后追赶,今天老师又忘记了。”黄石屏不高兴道:“你们真不开眼,穿洋服不穿皮靴、不戴帽,难道马路上不许我行走吗?人家不许我进门吗?”这几句话骂得魏庭兰哪里敢再开口,走出大门,车夫已将小汽车停在门外。黄石屏对车夫说道:“你用不着去,我自已开车。”车夫知道黄石屏的脾气,不是去人家诊病,多欢喜自己开车,当下跳出车来。黄石屏和魏庭兰坐上,开足速力,一会儿跑到一个地方停了,黄石屏望着魏庭兰道:“我有事去,你就坐在车上等我,无论到什么时候,不许离开这车子。”
  魏庭兰也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,只好应是,看着黄石屏匆匆的走了,独自坐在车中。看马路上的情形,虽是冷僻没有多的街灯,然形势还看得出是西门附近,大概是离上海县衙门不远的地方。等了一点多钟,两脚都坐满了,越等越夜深,越觉四边寂静,虽在人烟稠密的上海,竟象是在旷野中一样,但有行人走过,脚步声在百步外也可昕得明白。魏庭兰既不能离开汽车,只好坐着细昕黄石屏的脚声。等到一点钟的时候,忽听得有一个人的脚声,从远处渐响渐近,却是皮靴着地的声音,一步一步的走得很从容、很沉重,知道是过路的人,懒得探头出望。一会儿那皮靴声走近汽车,忽然停了,并用两个指头在车棚上敲了两下。魏庭兰原是闭眼坐着的,至此是张眼向车外探望,只见一个外国巡捕,操着不纯熟的中国话问道:“你这车停在此地干什么?”魏庭兰道:“我们是做医生的,我老师到人家诊病去了,教我在此地看守汽车。”外国巡捕听吧,点了点头,又一步一步的走去了。魏庭兰仍合眼静听,除却听得那巡捕的皮靴声越响越远,渐至没有声响外,听不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