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薪水做用费,用作无儿的,到长安去走一趟,以便探访唐时古绩;二要其人本有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志趣,素日视五岳三山如在眼底,梯山航海本属惯家,或可高兴前往。小雅,你如果肯走一趟,凑这个趣,你我既可长途作伴,又可往西安研究唐宫花草,更可以如得金银矿。我们入点优先股在内,将来也可以作为谋利之资,一举而三善存焉!你如有意,我当极力推毂,并嘱令薪水从丰,先送一年做安家费,以示特别何如?”
  我笑道:“你别要着急,我们先把素兰别后的话谈一谈再说。至于这件万里从人的事,却不敢草率定议,须等明天候见过了你们洋东,看是个甚么道理,再定行止不迟!”柔斋听了,就笑道:“要知心腹事,须听口边言。简直一见面起首,至到此时,嘴里不住的素兰朱寓,朱寓素兰问不了,可见得比一千个人都放在心上。殊不知一个妓女,樽前送客,被底迎郎,是其应尽的义务。临行几点相思泪,洒向秋阶发海棠,是其应有的文章,本不足萦人观念。乃往往一个是落花空有意,一个是流水本无情,徒令红氍毹上,演多少才子佳人。绿绮琴中,谱若干凄风苦雨而已。至于钗光斜掠,灯影横灺,未免有情,谁能遣此?小雅,你须知此等爱情,系君自相爱自相情耳!而非彼美的脑气筋中所有天名之爱情也。即佛老所云,无情者之于有情,如铃借风鸣,风过便熄;釜因火热,火熄仍寒。若莲藕虽干,柔丝未断;柳条既萃,弱絮犹飞,则为有情者之于有情,似非青楼中人所能达其目的。然而天下事亦有未尽然者。”我听了,嘴虽不说,心里却佩服他学有进步,知道这然而句特特下一转语,是夙悉我同素兰交非泛泛,故欲借亦有未尽然者六字,截断上文,另为素兰开一生面,想必却还有甚么话说出来呢?我遂不言语。
  只见柔斋又接着道:“即如以朱素兰而论,自从你走后,就厌倦风尘,不欲再作倚门卖笑。但他一向是挥霍惯了的,家无余蓄。听说近日又包了一个甚么四川人姓夏的,是在上海山东路开合记土栈带卖吗啡的那个寿头码子,被素兰圈禁在家里不放,一切穿吃用度,都是你这位贵相知一手经理。不意好花易谢,满月易亏,不上半年,就又弄得支持不住了,只好改挂一扇花文卿的牌子,在四马路领了几个雏妓,重理旧业。我再探听那姓夏的,原来不是真开土栈连卖吗啡。却是大伙强盗卖灯草,不过掩身子的勾当,实实在在是在外面假装体面,挂着金字招牌,内里专把人家做台基,勾引一班良家子女,蝶浪蜂狂,逾闲荡检。这些混账事,本是他衣食父母,不足为奇。所可异的是一个妇人相与人,有的爱名,有的爱利,还有爱性情温柔,也有爱人品出众。现在照我这两只波斯眼看起来,那姓夏的嫖经上『潘、吕、邓、小、闲』五个字密诀,连一个字都没有。你说我何以见得他没有呢?潘安的貌,邓通的财,这是摆在外面的,有没有也不消我辩得。家里既开了台基,自然是终日没有闲空在女人面前打转转儿了。生得一副大麻脸,说起话来,就是最轻的喉咙,也像唱大花脸似的。若说到那第二层吕不韦上,我看他那副尊范,貌既不扬,土星尤陷。倘照存乎中而形乎外的老法子推度起来,这一个字又是在不可定之间,所以我看朱素兰有如张天师被鬼迷的一般,同他要好,把自己累得落花流水,不可收拾,竟没有一丝抱怨处,真是香油拌藻菜,各人各心爱了。”
  柔斋说过了,我想到:“怎么素妹妹一个精明强干的人,也会做起胡涂事来呢?”既而又转念道:“天下胡涂事,哪一件不是精明强干的人做出来的呢?”顷刻万绪千丝,又似烦恼,又似感伤,要想拿询问方、鲍别后的事,把这颠倒妄想岔开去,谁知越岔越不好受,始知道前人谱《思凡》一曲,内有:
    佛殿青灯冉冉,云堂钟鼓沉沉,夜来独自展孤衾,未睡愁难安枕。自将津唾咽凡心,怎奈凡转甚。
  等句,实为深于阅历之语。因向柔斋道:“他既自外生成,美人已归沙咤利,我们又何必更寻烦恼,韵士强为古押衙呢?还是你说说你那两个朋友,近来光景如何罢!我倒是很为纪念的。”柔斋道:“唉!方、鲍二公,他们也是时运不济,现在上海翻戏党竟被人连篇累牍的刻出书来了,如今是风声越闹的一天紧似一天,马路上差不多连三岁小孩子都要快知道做正账做反账,甚么抓老贵,上头子(党中人视人为何界中人,即以何界之最可羡慕,最可歆动之事相引诱,名曰“上头子”。大致不外名、利、色三字。)那些生意经了。现在动不动还要坏事,(被受害者举发,将所骗钱退回,谓之坏事),轻则吐钱,重则吃官司,所以他们有几个顾体面的人,都一时开码头的开码头,另谋生业的另谋生业,类皆王道士求雨,各散天尊。惟内中有两种人不散,且更利用别人各散,好让他吃独食,做专利买卖。”
  我道:“是哪两种人不散呢?”柔斋道:“一种人是身上除钮子断铜,终日连那话儿二十一口。他们既不怕打官司,又不怕坏事,这是不散的。还有一种财可通神,势能役鬼,在这里头起家私来的人,诸如朱祥林,他们银子也多了,朋友也广了,住在租界里,外国官不得而知,中国官查考不到,而且新衙门、上海道都同他有交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