带着银钱,出了栈房门,信步走去。一转弯,便是四马路,看见有一个东洋人,被个年轻的女子拉着衣袖,后面滔滔不断大阵闲人跟着,都拍着手笑道:“看拆姘头呀!”我听见是拆姘头,也挨上去随着他走。
  不多时,已到一家茶馆门前,那一起闲人簇拥着这对男女,如潮水般涌上楼去。我方立在门前,看那茶馆招牌是四海升平楼。那起闲人,早被楼上堂倌赶了下来。我当时分开众人走上去,在那一男一女的桌子旁边,泡了一碗茶坐下。只见有几个戴外国帽子,身上披一口锺的人,在那里高谈阔论。内中最讨厌的是一个黑团胖脸高颧骨,穿着一身孝服,那帽上的黑结子,倒比二号酒杯还大。竖着一双大姆指头,口中说了一嘴不完全的上海话,听他说话后尾,也号志是我们扬州的光景,顶会拿班做势的,在那里向东洋人威吓。我心中一时不解,怎么他们太和魂武士的国民,也腐败到这般地步,居然轧起姘头来呢?又见那女子连哭带说的嚷了一遍,穿孝服的人向着东洋人拍着台子恫喝,叫他快点儿招,免得吃大菜。我心中听到这句,格外不明白,无奈那人总是不开口。后来被逼不过,刚说了一句“我不知道”,早被那穿孝的人,走过来伸出鼓槌似的手,连头夹脑,就是一顿巴掌,打得那人两颊带太阳登时红肿起来。我在旁观,甚为不平。再看那邻桌上吃茶的人连看都不去看他。我心中虽不知道这起人为何如人,然看他那副凶恶形式,已猜着八九分不是善类。我就借着燃火吹为名,走到茶水炉子旁边,向一个江北口音的堂倌问道:“乡亲,我请教你,那张桌上东洋人,同那起男女是甚么事?怎么那个东洋人被打得动都不敢动,是个甚么缘故?难不成得罪了他,不怕他有领事干预么?”
  那个堂倌见我问,一味的抿着嘴笑,不开口。倒是旁立的一个堂倌向我上下看了一眼,插口道:“呸!你先生可是问那桌拆姘头的人?”我应道:“正是!甚么拆姘头?怎么会这个东洋人挨他们的詈辱呢?”那人道:“他是个甚么东洋人!原来你是外路客,不晓得如今的风气。刻下不问是甚等人,只要把辫子剪掉,换上一身外国装,再将那哀皮西地二十六个字母略微念熟了,无论他是真出洋假出洋,就可以一律充留学生。遇着闹出事来到官,还可以占点体面。听说这位也是在家里父兄面前挂着出洋游学的幌子,骗了千把洋钱,走到上海来。还没到两三天,就在丹桂戏馆里碰见这位包人穷的贱货,胡里胡涂两下谈甚么自由结婚。我真告给你听就是:上海如今通行的轧姘头,两个人初姘的辰光十分要好,在大马路盆堂弄租了小房子,今日跑马车游张园,明日看马戏吃大菜。不到一个月,你想,千把块洋钱,他自己从家里到上海,再除去衣装川费,已经成了八五扣。甚么八九百洋钱,在上海地面,又遇着这么一个包人穷的烂污女人,还经得起浪用吗?再者,这女人本来就姘了一个包探的伙计,叫做甚么『老虎大舅舅』,同这位游学生一上就爱钱不爱人入手的。目下钱用干了,他还不识死活,日夜的恋着。叫他回家,他又不肯回家。叫他让让路,他又说我们游学生名誉要紧,不能做乌龜。他们靠着皮肉吃饭的人,生性只懂得前客让后客,乌龜让嫖客,如今弄了这么一个没辫子抓的人,进出跟着走,钱又没得一个,还要死命的三礼拜六点钟,你想,就是这女人回不过他从前的一番情面。他那老姘头在探伙名下,是拿不稳有出息的,全靠着这么一只活元宝,怎肯被他尽掯着不放手?所以这几日索性想出一个看家的法子来,诓说那女子妹妹有副金手镯,被那游学生偷去了,问他,他回不知道。今天早上又在他的大衣插手袋里寻出一张当票,刚巧就是那副金手镯的原赃。得着这件凭据,想要他自己吓得逃走,谁知他不知租界的利害,以为理直气壮,还想到茶会上来洗清身子。”
  说着,又轻轻的用手指与我看道:“那打他的人,就是他的靴兄弟。这是个最恶的东西,我们一年眼睛里,也不晓得看见他冤枉多少好人呢!”我又问道:“他既这样深仇大恨,怎样还说要请他吃大菜呢?”那人道:“哎哟!你先生真是个老实人,这是他们当流氓的一句口头禅,忌讳说进外国牢,就变个别名叫做吃大菜。他见他又没有钱,又占住姘头不放,倒恨他不死,还有心请他吃大菜呢!你没听他说免得吃大菜,那个免字的神理,可是句好话么?”我笑道:“这倒不是姘头,直是拼命了。”那两个堂倌听了,都笑将起来,说道:“先生,你这句话倒像老白相,上海通统是先姘头,后拼命,没有一个是好开交的!”我再看一看那桌上的人,还在那里耀武扬威的乱嚷。我虽不是游学生,究竟天涯同客,未免有一点兔死狐悲,不便尽在那里看笑话,见他们期负他,我又爱莫能助,何必徒乱人意呢?只得会了茶钱,抽身走下楼去。
  我看一看表上的面针,才交未正一刻。这日刚是礼拜,各戏园照例开演日戏,我心中想:“不如还是去瞧戏罢!倒还热闹点。”正要朝丹桂那边走,忽从迎面来了一人,坐一辆橡皮马车,打从四马路石路口经过,一眼看见我,忙叫马夫停了车跳下来,同我执手道阔,殷懃话旧。原来是十年前在南京的一个老朋友。他是江宁驻防旗人,名字叫做穆克德萨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