副面貌印证不成了。

  再过几年,他两人的心事就不谋而合,时常对着镜子赏鉴自家的面容,只管啧啧赞羡道:“我这样人物,只说是天下无双、人间少二的了,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赶得我上不成?”他们这番念头还是一片相忌之心,并不曾有相怜之意。只说九分相合,毕竟有一分相歧,好不到这般地步,要让他独擅其美。哪里知道相忌之中就埋伏了相怜之隙,想到后面,做出一本风流戏来。

  玉娟是个女儿,虽有其心,不好过门求见。珍生是个男子,心上思量道:“大人不相合,与我们孩子无干,便时常过去走走,也不失亲亲之义。姨娘可见,表姐独不可见乎?”就忽然破起格来,竟走过去拜谒。哪里知道,那位姨翁预先立了禁约,却像知道的一般,竟写几行大字贴在厅后,道:“凡系内亲,勿进内室。本衙只别男妇,不问亲疏,各宜体谅。”珍生见了,就立住脚跟,不敢进去,只好对了管公,请姨娘表姐出来拜见。

  管公单请夫人,见了一面,连“小姐”二字绝不提起。及至珍生再请,他又假示龙钟,茫然不答。珍生默喻其意,就不敢固请,坐了一会,即便告辞。

  既去之后,管夫人间道:“两姨姐妹,分属表亲,原有可见之理,为什么该拒绝他?”管公道:“夫人有所不知,‘男女授受不亲’这句话头,单为至亲而设。若还是陌路之人,他何由进我的门,何由入我的室?既不进门入室,又何须分别嫌疑?单为碍了亲情,不便拒绝,所以有穿房入户之事。这分别嫌疑的礼数,就由此而起。别样的瓜葛,亲者自亲,疏者自疏,皆有一定之理。独是两姨之子,姑舅之儿,这种亲情,最难分别。说他不是兄妹,又系一人所出,似有共体之情;说他竞是兄妹,又属两姓之人,并无同胞之义。因在似亲似疏之间,古人委决不下,不曾注有定仪,所以泾渭难分,彼此互见,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将出来。历观野史传奇,儿女私情大半出于中表。皆因做父母的没有真知灼见,竟把他当了兄妹,穿房入户,难以提防,所以混乱至此。我乃主持风教的人,岂可不加辨别,仍蹈世俗之陋规乎?”夫人听了,点头不已,说他讲得极是。

  从此以后,珍生断了痴想,玉娟绝了妄念,知道家人的言语印证不来,随他像也得,不像也得,丑似我也得,好似我也得,一总不去计论他。

  偶然有一日,也是机缘凑巧,该当遇合,岸上不能相会,竟把两个影子放在碧波里面印证起来。有一首现成绝句,就是当年的情景。其诗云:

  绿树阴浓夏日长,楼台倒影入池塘。

  水晶帘动微风起,并作南来一味凉。

  时当仲夏,暑气困人,这一男一女不谋而合,都到水阁上纳凉。

  只见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,把两座楼台的影子,明明白白倒竖在水中。玉娟小姐定睛一看,忽然惊讶起来,道:“为什么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?形影相离,大是不祥之兆。”疑惑一会,方才转了念头,知道这个影子就是平时想念的人。“只因科头而坐,头上没有方巾,与我辈妇人一样,又且面貌相同,故此疑他作我。”想到此处,方才要印证起来,果然一线不差,竟是自己的模样。既不能够独擅其美,就未免要同病相怜,渐渐有个怨怅爷娘不该拒绝亲人之意。

  却说珍生倚栏而坐,忽然看见对岸的影子,不觉惊喜跳跃,凝眸细认一番,才知道人言不谬。风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学先生的令爱,意气多而涵养少,那些童而习之的学问,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试验出来。对着影子轻轻地唤道:“你就是玉娟姐姐么?好一副面容!果然与我一样,为什么不合在一处做了夫妻?”说话的时节,又把一双玉臂对着水中,却像要捞起影子拿来受用的一般。玉娟听了此言,看了此状,那点亲爱之心,就愈加歆动起来,也想要答他一句,回他一手。当不得家法森严,逾规越检的话,从来不曾讲过;背礼犯分之事,从来不曾做过。未免有些碍手碍口,只好把满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。

  屠珍生的风流诀窍,原是有传受的:但凡调戏妇人,不问他肯不肯,但看他笑不笑;只消朱唇一裂,就是好音,这副同心带儿已结在影子里面了。

  从此以后,这一男一女,日日思想纳凉,时时要来避暑。

  又不许丫鬟伏侍,伴当追随,总是孤凭画阁,独倚雕栏,好对着影子说话。大约珍生的话多,玉娟的话少,只把手语传情,使他不言而喻;恐怕说出口来被爷娘听见,不但受鞭瞂之若,示且有性命之忧。

  这是第一回,单说他两个影子相会之初,虚空摹拟的情节。

  但不知见形之后实事何如,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二回 受骂翁代图好事 被弃女错害相思

  却说珍生与玉娟自从相遇之后,终日在影里盘桓,只可恨隔了危墙,不能够见面。偶然有一日,玉娟因睡魔缠扰,起得稍迟,盥栉起来,已是已牌时候。走到水阁上面,不见珍生的影子,只说他等我不来,又到别处去了。谁想回头一看,那个影子忽然变了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