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个多月,那些时文八股许久抛荒,现在亲已娶过,事已办毕,父母也安慰了,自己正好用功,以图上进。眼见一年以后又是科场,若再不中,不但对不起父母,且要贻老婆笑话。于是把读过的那些熟文章检了出来,朝夕诵读。早间天明就爬起来,晚间到半夜方睡。赵小姐见丈夫如此用功,是固可敬却又可怜,他功名心太重,就同着了魔的一般。

  这日晚间正是郑洪钩读得高兴,在那里摇头摆尾,拍桌子画圈儿,各种呆形煞是可笑。赵小姐在他背后立了一会,见他所读的皆是腐烂墨套,已经几十年不行的,因想这样文章虽再读十年,还是不会中举,实在忍耐不住,便低低说道:“郎君且停尊口,妹有一言敢祈容纳。”郑洪钧回转头来,见是自己老婆,也道:“表妹如何不去睡,在这里站着何为?”赵小姐道:“请问兄所读之文,是那些名稿?可历历为妹一言。”郑洪钧道:“贤妹那里也知此中的妙处么?愚兄所读的虽非名稿,却是历科中式的佳文,杂选而来以为揣摩简练,贤妹有何见教,即请明言。”赵小姐道:“妹虽不知个里精微,窃尝家父家兄论及八股一事,皆以行气为胜,词华次之,乡会闱墨虽不少词华之作,然其中以气胜者为多。若竟以烂调芜词,为此中的秘术,仍不过讲求声调,徒为圆熟而已,所谓名贵者何在?精湛者何在?且近科以来,风气大变,皆尚议论,贵清真之作,或各大家名稿,如项水心丁守存诸先哲一派,虽寅谷犊山诸先生的大作皆不过行矣。兄所读者还系十年前如求是斋登瀛社之类,以之科岁考尚嫌不合时宜,而况乡试会试!兄诚矢志于此,即望改弦更张,将从前烂熟于中的那些墨套全行抛去,于各大家名稿中,选其清真名贵以及包孕宏通、议论博雅的,简炼而揣摩之,其亦可以获售矣。兄平日自作之稿,想亦盈筐满箧,请展其所得意的赐一二篇,为小妹一阅,以观兄平时笔仗如何?”

  郑洪钧听说,始以其不过窃听,及闻言之斫斫,心下已有些佩服,现又见他要自己的文章看,便肃然起敬道:“兄本愚鲁无知识,但是平时劣作,贤妹见了特恐贻笑大方。”赵小姐道:“妆第之私尚且不顾贻笑,而况堂皇正大之事,又何笑为?且兄恐贻笑于小妹,独不怕贻笑于名流?是又妹所不可解。”郑洪钧见说,赶着说:“兄当献丑。”便去检了两三篇来,给赵小姐看。赵小姐细细的揣摩一过,便道:“观兄之作,功夫是纯熟,但是拘谨有余,旷达不足。且中于墨套恶习,不免嫌其腐烂。以妹愚见,是皆兄拘守过甚,心地不开之故,致将一味迂腐毕露纸上。从今以后劝兄勿过拘执,一面选读名稿,一面将心地拓开。无事之时不妨各处游览,藉开心志,而广见闻,然后于作文时再将墨套抛去,自不期然而笔势开展矣,兄以为何如?”郑洪钧听了这一席话,倒头佩服道:“贤妹之论碓切愚兄之病,从兹以往兄当驱除成法,另辟新机便了。”于是郑洪钧果然照赵小姐所言,如法泡制,下一科也就中了。此是后话不表。

  再说赵弼与郑垣两亲家,因起用的限期巳届,彼此就商议进京,赵弼又知会了吉庆和,结伴同往。洪一鹗知道他们行期已定,就借赵家地方,办了一桌盛席,给赵弼父子与吉庆和并带着郑垣四个人祖饯。这日郑垣见了洪一鹗,也是赞美他英杰,将来必成大器,赵弼就于席上望郑垣说道:“小弟此番进京,拟即为洪贤侄保举,但小弟一人之力尚恐单薄。亲家既然赏识,尚可一邀鼎荐否?”郑垣道:“洪兄气宇轩昂,英才勃发,小弟当列名为牍,以达宸聪。”赵弼大喜道:“得老亲交章共荐,洪贤侄是一定渥邀圣眷的了。”洪一鹗又谢道:“小侄愚鲁不才,谬荷两位老伯大人提拔,稍有寸进,感德难忘。”

  赵郑两位又谦逊道:“此为朝廷储材,老夫等又何德可感。”赵弼又望一鹗道:“这荐举人才的折子,老夫陛见时就要呈递,恐到京匆促不及卒办,不如预先做好,带了进去,随时可用,此件可烦老贤侄大笔一挥,以免老夫拉杂。”

  洪一鹗道:“老伯之命本不敢辞,但不敢自为毛遂,还求老伯主稿,小侄谨敬照缮。”郑垣道:“洪兄不必固辞,老夫急要请教大作,还有两件宫门请安的折子,爽性烦洪兄一起写作了罢。”洪一鹗仍要推辞,吉庆和道:“洪贤弟不必拘执,既承年伯与郑老伯谆嘱,你就做个毛遂自荐罢,好在此等件折又不难作,只要得体就好。况且老弟正可自抒抱负,以显奇才,何必推呢!”洪一鹗见推辞不过,只得答应。席终之后,赵老等人在那里闲谈,他便往赵鼎锐书房内草稿起来,一会子呈与赵郑两位同看。赵弼与郑垣看了一遍,却是先叙奉旨保荐人才,后叙尊旨选举,以下便将所保的人才干如何,学问如何,并三代脚色历历叙出,真是剪裁得体。又将宫门请安的折子看毕,齐声赞道:“以这个表章而论,剪裁得体,虽不甚难,却难在自己说这人才的身分非过于矜夸,即易于不醒,看他这款款说来,妙在不矜才不使气,而一种英锐之气,自负之心,却于字里行间现出,可敬可佩。”洪一鹗又逊谢了两句,即便誊写出来,送与赵郑两位,他二人见写得银钩铁画,又夸赞了一回,然后各自散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