毕,放声大哭。徐明山立的尸首,把眼一睁,泪如雨落,尸亦随扑。翠翘以头触地求死。军士急救之,得免。
  是役也,贼兵被歼五万,甲士之偕亡者十万,而寇之声势煞矣。归而献凯督府,督府因召翠翘,吩咐道:“是功实成于尔,尔有甚说?”翠翘道:“徐海亦英杰士,以信抚爷之过,乃致败亡。幸怜此点肫诚,以一浮土,掩其骸骨,妾愿足矣。”言讫,咽哽不能语。
  督府亦恻然,令:“收徐海尸葬。”吩咐:“设大飨于辕门贺功。”诸将士俱有犒劳。酒半酣,督府道:“吾闻王翠翘能胡琴,善新声。今日贺功,当令之行歌侑酒,以助筵中之乐。”诸大参皆曰:“善。”乃召翠翘,翘不敢不从,含泪提琴,抚今思昔,乃所作《薄命怨》,心戚于中,声形于外。愀愀唧唧,咽咽呜呜,一人向隅,满堂人皆为不乐。停杯以听,有赋为证,赋曰:
  徘徊顾慕,拥郁仰按。
  盘桓毓养,从容秘玩。
  闼尔奋逸,风骇云乱。
  牢落凌厉,布获半散。
  丰融披离,斐炜奂烂。
  间声错糅,状若诡赴。
  双美并进,骈驰翼驱。
  初若时乖,后卒同趋。
  曲而不屈,直而不倨。
  相凌不乱,相离不殊。
  劫犄慷慨,怨妒踌躇。
  飘遥轻迈,留连扶疏。
  参谭繁促,复迭攒反。
  纵横络绎,奔遁相遇。
  拊吹累赞,间不容息。
  环艳奇伟,殚不可识。
  闲舒都雅,洪纤有宜。
  清和条昶,案衍陆离。
  温柔怡怿,婉顺委蛇。
  乘险投会,邀隙趋危。
  祣鸣清池,鸿翔会崖。
  纷若斐尾,慊渗离#。
  微风靡靡,余音猗猗。
  督府正襟静听,候弹完,问翠翘道:“此是何曲?令人闻之凄惨如此。”翠翘道:“此犯妇幼时所作《薄命怨》。今事到其间,果应此词。抚今追昔,不觉兴念及此,情愈不堪耳!”督府道:“眼底兴亡,其不可逆料者,大约如此。然以子才色,岂无问奇之人,而必恋恋于亡贼乎?”翠翘低头不语,微微流泪。
  时督府酒酣心动,降阶以手拭翘泪道:“卿无自伤,我将与偕老。”因以酒戏弹之道:“此雨露恩也,卿独不为我一色笑乎?”翠翘凝眸熟视,移时道:“亡命犯妇,怎敢奉侍上台。”但见两行清泪,生既去之波,一转秋波,夺骚人之魄。督府益心属之,乃以酒强翠翘饮,翘低头受之。体虽未亲,但嫩蕊娇香,已泌入督府肺肝矣。诸参佐俱起为寿,督府携翠翘手受饮,殊失官度。夜深,席大乱。翠翘知道祸必及己,辞之不得脱身,直至五更乃散。
  次日天明,督府以问门官,门官悉陈其颠末,督府暗悔道:“昨夜之事,岂是我大臣所为,若收此妇,又碍官箴;欲纵此妇,又失我信;不如杀之,以灭其迹。”又转思道:“三次招抚,谁人不知。因彼平寇,士民皆识。功高而见杀,何以服天下万世之人心。留之不可,杀之不忍,如之何则可?”点头道:“得之矣。将彼赏了一军人,既灭其迹,又不杀其身,人岂议我乎?”
  出堂召翠翘道:“尔有灭寇之功,免尔之死。今将汝配一永顺军长,可随他终身。”翠翘泣道:“翠翘命薄,失配徐海。以国家事大,诱而杀之。不赦则请死,得赐不杀,愿求老爷开笼放雪衣,令翠翘黄冠归故里,以遂归顺之初意。若配军长,非妾愿也。”督府道:“念尔之功,恕尔不杀,以配军长,何负于汝?须知胜如为贼人妇。”乃召所调永顺酋长,问其无妻者,以翘赐之,即令回军永昌,军酋长遂携翘同去。翠翘不得已,含涕从之,登舟长发。诸军为酋长作宴庆贺。舟泊钱塘江,但见此江:
  巴东之峡,夏后疏凿。绝岸万丈,壁立霞驳。虎牙竖以屹,荆门阙竦而磐礴。圆渊九回以悬腾,溢流雷响而电激。
  众军吃了喜酒,大家各回船去睡了。那酋长道:“娘子睡了吧,还再吃杯酒?”翠翘道:“且坐一坐。”那酋长见她欢无半点,愁有千端,也不敢相强。翠翘决意自尽,恐人救起不雅,故迟迟挨至三更。忽见冰山一座,自海门涌将上来。轰雷怒震,可闻数百里。翠翘问酋长道:“此是何声?”酋长道:“这叫潮信。”翠翘因潮信二字,顿悟道:“如此,这是钱塘江上了。”那酋长连连答应道:“正是,此就是钱塘江。”翠翘点头道:“我王翠翘该在这里结果了。刘淡仙十五年之约,其在此矣。”乃问酋长道:“军中可有笔砚?”酋长道:“有,娘子要写字么?”就取笔砚递与翠翘。翠翘题云,诗曰:
  十五年前有约,今朝方到钱塘。
  百世光阴火烁,一生身事黄梁。
  潮信催人去也,等闲了却断肠。
  题毕,大呼道:“明山遇我甚厚,我以国事误杀之。杀一酋而属一酋,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?我今不惜一死,以谢明山也。”飞身跃入江中。酋长急救之不得,众兵俱惊起。时潮头正长,立脚不住,怎能打捞救人。浑至天明,只得拿了那辞世诗来见督府。督府顿足称冤,深自愧恨,然事亦无及矣。吩咐地方打捞尸首,收葬不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