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敢向先生说,只觉得眼泪汪汪。
  看官,你道世间弟子待师之谊都是一般的么?恐怕只有一个江潮情厚了,还有学生子怨着先生,做首诗道:
  
  本是离笼鸟,翻成入槛猿。
  几时方离别,坐破此青毡。
  又有一个伶俐的道:“不好!不好!待我做一首好的。”说道:
  
  世间恶物死即没,惟有先生死又出。
  若要我们快活时,直等死了“掐不入”。
  众人齐声问道:“什么叫做‘掐不入’?”那学生道:“掐不入者,老也。”原来吴中的乡谈,父亲叫做老官,匏瓜瓠子老了掐不入,就把来做称呼父亲的雅号。那学生子的意思,道先生死了一个又换一个,再死不尽的,不如老子死了,不请先生,我们方才快活。这句话是我耳朵里亲听得的。这样学生子也是师徒。如江潮这样,世间绝少。
  闲话休题,且说江潮,自从先生去后,终觉散淡了些。只是那江老的相识甚多,那荐先生的荐书雪片也似的送来,江老一概不允。只有自己素所信服的一个府学中廪生秀才,姓丘,名隐,表字宜公,住在白蝠子巷,也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名士,江启源自己去拜了他,然后央个友人去说。那丘宜公见江家请他,学生一人,束脩不薄,满心欢喜。外面假说道:“今年先是李阁老先生央人来聘,不期张阁老先生也来求聘,都说脩仪六十两,节仪在外,学生因先应承了李府,未曾应允张府,为此两家争聘。我学生思忖起来:允了李老先生,恐张老先生见怪;允了张老先生,李老先生面上又觉欠情。因此两家都辞了他,宁可自己少了几两束脩,也是小事。今既承江启老盛情,学生情愿比张、李二府少了二十两,就了他罢!”
  那人回去,与江老说知,江老大喜。随即写帖:“谨具聘金二两、薄脯三十六金,按节奉上。”择了正月十六吉日到馆,就央这位朋友同了家人送去。丘先生受了聘金,留这位朋友与江使吃了一盏空茶,送了出门。到了十六日,江老吩咐,唤了一乘暖轿、两个家人,到白蝠子巷,去请了丘相公来。那丘先生比了前边的先生阔了一分,那江老也比旧先生加意一分了,少不得备酒接风。
  过了几日,先生见江潮文字有了六七分学力,倒有十二分的才情,也不消把经书讲究了,只把几篇新时文讲讲。江潮先已透知脉理,先生大加赞赏,把江潮不当学生子看承,意似相资朋友看待,起他一个表字,叫做江信生。谁知江信生还是十五岁的孩子,笔路虽好,那孩气未脱。前番先生是从幼儿管下他的,自然服服帖帖;那丘先生不但不加声色,反与他嬉笑,朝夕信生长信生短,与他猫鼠同眠,才学虽比起先的略高了一分,功课一些也没有了。江老十分恭敬,比那前番先生的待法,大不相同。这叫做:
  
  俗人念佛不信,和尚放屁有缘。
  始觉认真无益,不如随方逐圆。

第三回 江信生髫年入泮 陆氏母吩咐进香

  莺花呈媚,春光欲滴,童稚风流秀色。嘤嘤出谷舌□簧。香翰洒,泮芹轻摘。支硎名景,慈悲法力,欲报金珠不惜。叮咛至再与娇儿,多拜观音恩德。
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鹊桥仙》
  光阴易过,到了冬间,县考童生,江潮去考,县中取了第一名案首;府考取了第一名;到江阴去,提学准准也取了第十一名。并无一些线索,是真正真才入学了。江老夫妇欢喜不胜,就送十两纹银,一席喜酒,谢了丘先生,只道全是他的功德,前番的先生再不提起了。
  江潮自从进了学,先生也或来或去,江潮又结交了一班同进学的少年朋友,名为会文,日日出去顽耍。先生再不嗔责,父母又道他进了学,已是挣气了,也不十分管他。过了残冬,来年加了束脩十四两,共五十两,原请丘宜公。比了去年,江老愈加恭敬,先生越把学徒放松了。
  一日,江潮的母亲陆氏对江潮道:“我与你父亲,半世为人,庸庸碌碌,四十岁上边还没有儿子;直到四十一岁上,感观音大士有灵,烧着了一炷香,回来就怀了孕,生下你来。故此,我与你父亲自周岁时就抱着你,夫妻三口,年年往支硎山还愿。你六岁时,那年[桥]边出痘的甚多,我许了大士白绫长幡一对,保佑你痘花无恙。果然你出不多几个痘子,你面上身上,疤痕儿也没有半个。上年冬间,你将去考的时节,我请了观音纸马供养在家,虔诚祈祷,许了个愿心:若得徼幸进学,情愿弃舍真珠缨络一副,照前绫绸宝幡一对。果然,又感大士有灵,竟得进学。每年间,我同你父亲三口儿去拜谢佛天,今年,我们两个都是望六的人了,头眩眼花,不堪跋涉,你独自去还了愿心罢!”江潮听说,道:“母亲年年同去,为何今年要儿独往?老人家正该出去看看春景,寻些快活,怎么倒要住在家里?”陆氏道:“虽是你的好心,我们两个近日身子都疲倦得紧,实是去不得了。你去替我多拜几拜,待我们两个到得六十岁上边,再同你去拜谢便了。”江潮见母亲执意不去,只得唤下船只,陆氏备了香烛等物,并真珠缨络一副、彩绫宝幡一对,择了三月十六日到山。有诗为证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