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有何妨?』那人见说,只得推开门,让了进去。宦萼到了里边一看,果然不堪之甚。两门透风的房子,四面墙上大洞小眼,头顶上还有几个天窗。逆风凛烈,刮得飕飕声响。大严冬天到屋里,连个火星儿也不有。两张破板床上,铺着两床破草帘,还铺着破竹席,连被也没有一床。床上蹲着两个妇女,还有两个孩子,都穿着稀烂的衣服,肉都露出在外边,抖抖的战。那人掇过一张破竹椅,掸净了灰,让宦萼坐下。宦萼道:『你也请坐了好讲话。』他谦让了一番,然后拿了一条三只脚的板登坐下。宦萼道:『兄贵姓?』他道:『不敢,贱姓向,贱名惟仁。不敢拜问老爷上姓。』宦萼道:『我姓宦。』向惟仁道:『想就是去岁舍衣服救穷人的宦大老爷了。宦萼笑道:『怎么这点小事人都知道?』向惟仁道:『久仰老爷大名了。老爷是贵人,下临贱地,有何吩咐?』宦萼道:『我纔在门口过,看见兄送出那个人去,满面惨容,必有万不得的事,特来相问。』向惟仁但低头叹气,一时不便回答。宦萼道:『兄何妨从实告我,不须隐讳。』向惟仁道:『承老爷殷殷下问,只得要直禀了。寒家当日也还可以将就过得,做着千金的买卖,向日也曾为过人。连年运气不济,做着的就折本,连旧房子也卖了。寻了这两间破屋栖身,数年不曾修葺,越发倒败了。因前岁借了阮大铖老爷府上银五十两做本钱,又遇着这两年年程荒歉,人口多,就吃掉了。如今三年整,本利该他百金。终日来索,没得还他。他的管家看见小女生得干净,回去说了。阮大爷要拿小女去学戏,准算本利钱。小人怎肯把亲生骨血送去做这样下流的事?若若不依。他前日恼了,把我送到县中追比。我求人保了出来,限十日内还他。老爷请看寒家这个光景,开门七件事,件件都断了。烟火俱无,一家都是不久的了,可还有这百十两银子要还人?没法,怕受凌辱,要寻一死。二来不忍见家中这个样子,死了,眼不见为净,就罢了。』说到此处,就哭起来。宦萼道:『不必伤心,有话且讲。』他擦了擦眼泪,指着床上那女儿道:『我这个小女,他说小人一死,如水桶散了箍的样,一家人都是要死了。他情愿自己卖身,不论为妾为婢,但求多得几两银子,还了阮府。倘余剩下些,叫小人做个小买卖,带着他母亲兄弟将就过活。小人生他一场,指望嫁一个好人家,与他去完他一生一世的事,怎么忍心卖他与人为奴作婢?虽然顾了一家,岂不把他坑死了?』又哭起来,道:『他见小人不肯,虽然顾了一家,岂不把他坑死了?』又哭起来,道:『他见小人不肯,倒要寻起死来。说除了此法,一家都是要死的。他不若先死了,免得眼见难过。小人只得依他,寻人说合,就是小人方纔送出去的。那是个官媒,他说有个过路的官儿要买妾,只要人物生得好,倒不惜身价,来问小人可舍得卖到外路去。小人还不忍,是小女说,倘本地人出不上价,他白舍了身子,仍旧救不得父亲母亲兄弟。只求多得几两银子,就是外路去,也说不得了。况且在本乡本土,或有好歹,恐父母知道,反要伤心。一狠百狠,远远的去,只当死了。割断了肚肠,倒还好些。小人思量他这些话也说得有理,只得依了他。养他一场,落了这样个下场头。怎不叫我做父母的心中像刀割的一般,怎不悲惨?』说着,越发悲恸。宦萼道:『好孝女,好孝女。难得,难得。请你令爱来,我问他一问。』向惟仁叫他女儿道:『我儿,过来见了宦老爷。』那女子羞羞惭惭的下床来,走到面前,拜了一拜。宦萼把他一看,虽然穿着一件破补丁蓝布衫,一条锯齿边的破裙子。好个标致端庄的女子,有一首一斛珠的词儿以咏其美,道:【石崇在双角山以一斛珠换得绿珠美人,曲牌名因此而起。今以为词赞佳人,合拍甚妙。】
  晓雾轻笼,晴山淡扫妆虽草,旧敝衫裙偏觉好。朱颜既妙,那用梳妆巧。海棠梦里醉魂消,柳叶帘前体态娇,桃花面上含悲悼。试听纤喉,上花莺声小。
  一点脂粉也无,全是天然本质,真是秀色可餐。若再装饰起来,可称个十全的佳人了。但只是脸上寒毛都冻得直竖竖的,真令人可怜。宦萼问他道:『小姑娘,你今年十几岁了?』他朗然答道:『痴长十六岁了。』宦萼道:『我纔听见你令尊说你这一段孝心,诚然可敬。但与人做妾。也是一件大苦的事。若遇了不贤慧的大妻,一日也难过。你这样个娇生惯养的柔躯,倘不幸遇了那样悍驴之妇,岂不断送了?你年纪小小的,可曾想到这上头么?』他答道:『我何偿不知道。我当日听得家母舅讲书,杀身成仁还要去做,何况舍身救父母兄弟?也说不得了。今日且救了一家,后来就到那个地位,就死也瞑目了。强似今日眼睁睁看着这个样子,肝肠痛裂,一刻也是难过,真是生不如死之时了。』也就泪随言下。宦萼先就想要救他父亲,今听他说了这番话,激出一段热心来。道:『你这样孝女,我若不救你,空做须眉丈夫,枉在世上为人了。』【枉在世上为人者,恐十有八九。】叫小厮拿过银包来,内中约有十数金,递与向惟仁,道:『这几两银子,你今日就去买些柴米炭火,再买几件棉衣来,你一家大小穿上。你去回那媒人,也不必题我的话。【行好不欲人知,方谓之阴德。】只说你远处来了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