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环绕,是一独家村庄。到厅上,重又作了揖。家人送茶过了,便叫备饭。饭后,主人向他道:“本定来岁下榻,弟意即欲屈留在此,明日开馆,再加一节修金,何如?”任远道:“家中别无他事,不过还要回去安顿安顿,即便就来。”主人道:“如此,连你的信也不要写的,只是开明地头住处,弟即遣人先送一节束修过去,讨府上回信来,可好?”任远大喜道:“极感盛情有了一季束修,我即不回家去,也不妨了。”当夜,就送入内书房安歇。
  明日,是好日子,两个学生出来拜从,面貌却也清秀,问他年纪,大的十七岁,已念文字了;小的十六岁,尚读古文。质地俱好,功课绝不费力,与他讲究,颇能领悟。数日后,接着家信,所送修金已经收到,从此安了心,把家中念头丢开一边了。馆中供应颇丰,师生甚是相得。只是学生不在馆中,独坐一室,太觉无聊,因问学生:“这里可有散闷的所在么?”学生道:“荒野所在,无处可走。正是有一句话要叮嘱先生,晚间无事,宁可早些安睡,却不可跨出书房门一步。牢记,牢记。”任远暗想:“这书房门外定然就是内室,所以教我不要跨出。”便把头一点道:“晓得了。”
  来岁清明时候,又有家信来,说清明束修已经收到,家中正好接济。余亦不过家常细话。因对学生道:“你家送束修去,该与我说声,我也要寄封书回去。”学生道:“寄信不难,只是信上不要写出这里的地方来;写了,父亲要怪的。”问其缘故,笑而不言。任远又想道:“他家不要我写明者,定怕我家中晓得,或有人来缠扰,也太板执了。然承他送过束修,讨过回信覆我,我心已安,何必定要写信回去,惹他不喜?”
  夏间,大的学生教他开笔作文,小的亦教他念些先辈文章。学生亦欣喜乐从。只有主人家自初到相接之后,绝不见面,偶尔问起,总推不在家中,这也不放在心上。一夜,正值中秋佳节,学生已放了进去,闲步庭中,月色甚佳,见书房开在那里,走到门口一望,不像内室所在,悄悄跨出,见侧首一条小弄,两边俱是白粉高墙,月光照耀如同白昼,望去绝无人影。信步走去,一阵腥风扑面,耳边隐隐有凄惨人声。再走几步,只见几间矮屋,声从内出,微微有火光在内。从门缝一张,那知不张犹可,一张的时候,头顶上失了三魂,脚底下掉了七魄,吓得两只腿如斗败公鸡一般,索落落发抖起来。
  你道屋内是甚么东西?却是身体不完的人。有没了鼻的,有没了耳的,有没手没脚的。内面地有数尺深,还有血淋淋如死的一般倒在地下,都在那里呻吟叫苦。墙边沟内,尚有无数血肉狼藉。斯时,任远连忙退步,回转书房,心头还跳个不住,想道:“莫非我在这里做梦么?又难道这里是阴司地府,走入地狱里来不成?”睡在床上,翻来覆去,那里睡得着?
  一到天明,便即起身,坐着呆呆的想:“怪道学生教吾不要跨出门外去,为有这个缘故”少停,学生出来,见先生颜色变异,便道:“先生昨夜敢是走出书房去么?”任远道:“没有。”学生道:“先生不要瞒吾,只怕倒受些惊吓了。”任远被他猜着,便道:“吾正要问你,你家为何有此被伤受苦的人?”学生道:“今日不得不直说了。这屋内受苦的人,都是我父亲取的药料。只因我父亲当初曾得一本秘方,凡人身上的病,都要人身上的物件医治。如耳目四体之症,割取活人的耳目四体合药;五脏六腑中生了痈疽,割取活人的五脏六腑医治,无不立效。故收罗这些人来作为药料,死的丢开,活的留着备用。所以他们在那里叫苦。”任远慌问道:“这些被割的人,是恁样来的?”对道:“或做手艺的,或走江湖的,骗了进来,便不放他出去。”任远口中虽问,已吓得心胆俱碎,面如土色,眼内扑簌簌流下泪来,道:“莫非吾也在此数么?”学生道:“先生休慌。前日请你来,原是此意。今感指教之恩,决不害你性命。但三年后本要送你回去,今则不能矣。只好终老于此罢了。”任远执了学生的手道:“我就住……住在此,这条命都在你两个身上,免我一死才好”学生又安慰了几句,便走去念书了。
  任远从此以后,日日如坐针毡,思欲逃去。但墙垣甚高,怎得插翅飞过?又怕学生也变了心,性命难保。只得倒要假意奉承,使他欢喜。想平日曾诵过《白衣观音神咒》,是救苦救难的,遂每日持诵千遍,朝夕向西跪拜,以求救拔。一日,梦见白衣妇人向他道:“要脱祸,待遇布。”醒来不解所为。
  隔了数日,忽见学生拿匹布来,约有五六丈长,说与先生做衣裤的,等裁缝来裁剪,便放在书房一边。任远触着前梦,心生一计,到夜间人静,将布在水缸中浸湿,掇一桌子,摆在墙边,立在上面,把布执定一头,将一头撩过墙去。湿布粘在这边墙上,便扯拽不动,因用力挽定,以手挽手,扒上墙头。往下一望,是一块菜园空地,又将里面的布粘在墙上,挂下身子。走过菜园,一带篱墙,扒过篱墙,又是一条小河隔断。幸亏幼时曾识水性,游过河去,上了岸,拔步便走。正是:
  茫茫如丧家之犬,急急似漏网之鱼。
  夹七夹八,走到天明,约有数里之远。那知不是天尽头,却是地尽头,白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