幺孙大胡子、余荩臣、藩金士、糖葫芦、乌额拉布、田小辫子一共六位,又面约了赵元常,通统宾主八位,同到钓鱼巷大乔家打牌吃酒。赵元常因另有事情,说明白去去再来。羊统领却自己坐了轿子先去吃烟。这大乔同羊统领也有三年多的交情了,见面之后,另有副肉麻情形,难描难画。一霎时亲热完了,所请的七位大人也陆续来了。当下先打牌,后吃酒。
  却不料那田小辫子田大人新叫的一个姑娘,名字叫翠喜,是乌额拉布乌大人的旧交。乌额拉布同田小辫子今天是第一次相会,看见田小辫子同翠喜要好,心上着实吃醋。起初田小辫子还不觉得,后来乌大人的脸色渐渐的紫里发青,青里变白。他是旗下人,又是阔少出身,是有点脾气的。手里打的是麻雀牌,心上想的却是他二人。这一副牌齐巧是他做庄,一个不留神,发出一个中风,底家拍了下来。上家跟手发了一张白板,对面也拍出。其时田小辫子正坐对面,翠喜歪在他怀里替他发牌,一会劝田小辫子发这张牌,一会又说发那张牌。田小辫子听他说话,发出来一张八万,底家一摊就出。仔细看时,原来是北风暗克,二三四万一搭,三张七万一张八万等张。如今翠喜发出八万,底家数了数:中风四副,北风暗克八副,三张七万四副,八万吊头不算,连着和下来十副头,已有二十六副,一翻五十二,两翻一百零四,万字一色,三翻二百零八。乌额拉布做庄,打的是五百块洋钱一底的幺二架,庄家单输这一副牌已经二百多块。乌额拉布输倒输得起,只因这张牌是翠喜发的,再加以醋意,不由得"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",顿时拿牌往前一推,涨红了脸,说道:"我们打牌四个人,如今倒多出一个人来了!看了两家的牌,发给人家和,原来你们是串通好了来做我一个的!"翠喜忙分辩道:"我又不晓得下家等的是八万。你庄家固然要输,田大人也要陪着你输。"乌额拉布道:"自然要输!你可晓得你们田大人不是庄,输的总要比我少些?"翠喜道:"一个老爷不是做一个姑娘,一个姑娘不是做一个老爷,甚幺我的田大人!你们诸位大人听听,这话好笑不好笑!"
  田小辫子看见乌额拉布同翠喜倒蛋,心上已经不愿意。他本是个"草包",毫无知识的人,听了翠喜的话,便也发话道:"'中正街的驴子,谁有钱谁骑!'乌大人,你不要这个样子!"乌额拉布见田小辫子说出这样的话来,便也恼羞成怒,伸手拿田小辫子兜胸一把,那一只手就想去拉他的辫子。幸亏糖葫芦眼睛快,说道:"别的好拉,他的辫子是拉不得的!共总只剩了这两根毛,拉了去就要当和尚了!"乌额拉布果然放手。说时迟,那时快,田小辫子也拉住乌额拉布的领口不放。只听得田小辫子骂乌额拉布"乌龟";乌额拉布亦骂田小辫子"田鸡"。田小辫子说:"我做田鸡总比你当乌龟的好些!"当下你一句,我一句,两人对骂的话,记也记不清。这日打牌的人共是两桌,大众见他二人扭在一处,只得一齐住手,过来相劝。其时外边正下倾盆大雨,天井里雨声哗喇哗喇,闹的说话都听不清楚。大家劝了半天,无奈他二人总是揪着不放。乌额拉布脸上又被田小辫子拿手指甲挖破了好两处,虽然没有出血,早已一条条都发了红了。羊统领虽然是武官,无奈平时酒色过度,气力是一点没有的,上前拉了半天,丝毫拉不动二人。又想,"倘或被他二人一个不留神,误碰一下子,恐怕吃不住。"便自己度德量力,退了下来。后来好容易被孙大胡子、赵元常一干人将他俩劝住的。乌额拉布坐定之后,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疼;及至立起走到穿衣镜跟前一看,才晓得被田小辫子挖伤了好几处,明天上不得衙门,见不得客,心上格外生气。一面告诉别人,一面立起身来想找田小辫子报复。其时田小辫子已被赵元常等拖到别的屋里去坐。乌额拉布见找他不到,于是又跺着脚骂个不了。羊统领道:"乌大哥脸上的伤,可惜是田小辫子挖的;倘或换在相好身上,是相好拿他弄到这个样儿,乌大哥非但不骂他,而且还要得意呢。"说的大家嗤的一笑。
  其时天已不早。外面雨势虽小了些,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了。羊统领便吩咐摆席。正要叫人去请田、赵二位大人,只见赵元常独自一个进来,说田小辫子不肯吃酒,一个人溜回去了。羊统领只好随他。于是大家入座,商议着明天上院,叫人替乌额拉布请了三天感冒假,好在钓鱼巷养伤。
  席面上正说着话,忽见外面走进四五个人来。为首的浑身拖泥带水,用一块白手巾扎着头,手巾上还有许多鲜血。走进门来,一见统领,便拍托一声,双膝跪地,口称:"军门救标下的命!"羊统领一见之下,不觉大惊失色,心上想:"刚才他们打架的时候,并不见有他在内。怎幺他的头会打破?"正在疑疑惑惑,又听那个人说道:"标下伺候军门这多少年,从来没有误过差事;就是误了差事,军门要责罚标下,或打或骂,标下都是愿意的。如今凭空里添了个外国上司,靠着洋势,他都打起人来,这还了得!标下是天朝人,虽说都司不值钱,也是皇上家的官,怎幺好被鬼子打!标下今年活到毛六十岁的人了,以后这个脸往那里摆!总得求求军门替标下作主!"说罢,又碰了几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