荡一小舟前来,方公仔细一看,却是富子周。富子周也看见他,便道:“啊呀!老年伯为何到此?”那老者就立起来,拱手叫住了船。富子周对众人道:“此乃敝年伯方古庵,现任台中。”王楚兰便道:“莫非嘉兴讳正的么?”富子周道:“正是!”就走出船来道:“老年伯,请过小舟奉揖。”方公正要过来,各各施礼坐下。富子周欠身道:“不知老年伯到此,有失迎候!”方公道:“不敢。学生因假满入都,昨日方到,当事都不欲相会,因爱虎丘之胜,故同告亲到此一游。”因问道:“此三位何人?”富子周道:“都是敞同社。”一一说了姓名。因说道:“老年伯既来游虎丘,就屈小舟一坐,少刻奉陪同往,不知可以屈尊否?”方公道:“诸兄兰亭佳会,小弟怎么好做王鲁直?”杜伯子便道:“但恐有亵老先生,就连旁边坐的那个人也请过来。”
  原来此人是方公的陪堂,姓贾名有道。你说这人怎生模样?但见:
  
  头带一顶鸭嘴方巾,身穿一领天蓝道袍,胡须苍白,面貌黑麻,左顾右眄,满口不脱奉承,后拱前趋,遍体尽皆谦让。势利场中书记,公卿门下帮闲。

  老杜邀他过来,一齐坐了。富子周问道:“老年伯入都,家眷同行么?”方公道:“学生无子,年丈所知,只有一个小女,如今携之进京,同在舟中。”因见桌上诗笺,就拿起来一看,不觉连声赞道:“好诗,好诗!是哪一位社兄之作?清新高老,真字字珠玉。”杜伯子道:“此乃敝友闻相如之作,今日因有病,故寄此诗来。”方公道:“此兄多少年纪,有此美才?”王楚兰道:“敝友年未弱冠,才实冠军,不独诗赋擅场,亦且试必领案。”方公道:“有此美才,实为可敬,可曾婚娶么?”富子周道:“尚未曾聘。”方公不觉喜动颜色,道:“如此高才,老夫日所未见。烦老丈致意此兄,说学生愿一识面。”说罢,摆上酒来。饮了半日,同到虎丘千人石、梅花楼盘桓了一会,回到舟中,翻席又饮。方公因问道:“贵省文宗吴宪老乃是敝同年,想不日按临了。他胸中极博,不知他取士何如?”杜伯子道:“如今宗师在云间,也就发牌考敕,府丞极廉明。云间朋友,未免好名失实者多,宗师考法甚妙,也不狗虚名,也不查前案,也不收书札,只凭文字定优劣,绝无情面。及至发落之日,决要逐一唱名,优等的花红之外,倍加赞赏几句;劣等的也去安慰劝勉一番,便道:‘本道阅卷,并无成心,尔等文字,仍有一日之短,遂致下等,功令使然也。若能从此励志芸窗,何愁下科不擢上第?’如此作为,所以人皆称其公而且明。目下若到敝府,是敞府孤寒之幸也!原来是老先生的贵同年。”方公道:“据兄所言,敝同年可为极得士心的了!”富子周忙斟了一大觥,送〔与〕方公道:“老年伯话久了,再奉一杯!”方公道:“不敢。席深了,就此告别。”遂起身辞谢众友。出船头,执富子周手道:“但闻兄必求年丈邀来一会,以慰企慕之怀,足感高情!”便一拱而别。
  贾有道一路随着方公,暗想道:“闻生不过一首诗,能使方公念念不忘;若人品再好些,一定夺了我的心事了。”便假意问道:“那闻相如既有此隽雅诗才,谅必定是个大成之器。”方公道:“且等闻生来时,便见分晓。”说话之间,早到座船。贾有道自回二号船上去了。
  方公归到舱中,夫人、小姐接着。问道:“今日何故归来得迟?”原来夫人综氏,单生一名小姐,小字芳芸,年方一十六岁,生得姿容非常,真是绝色佳人。女工针指,不消说起,就是诗词歌赋,也无不佳妙。有诗一首,单道他的才貌:
  
  一枝秀绝贮琼楼,美玉从来不暗投,
  衣剪春云堪作珮,神澄秋水欲凝眸。
  颊和琥珀偏增媚,腰着轻罗惜太柔,
  漫道大家能独步,于今仕女说班头。

  只因他如此才貌,方公夫妇十分珍惜,要与他择一个风流佳婿。选了许多人家,都不中意,所以直迟到如今。当日所见闻生如此美才,便留心访问。方公见夫人、小姐问,遂将前事说了一遍,笑嘻嘻地向袖中摸出闻生的诗来,递与小姐,说道:“你看这诗何如?”小姐接着,看道:“此诗甚好!但不知何人所做,是何题目?”方公道:“此是富年侄社友闻相如之作。今日因病不赴社,所以寄此诗来,适才我偶然看见。闻他年纪才得十七岁,去年案首进学的。我叫富生约他同来一会,若相貌出众,我就要招他为婿。”小姐听见“招婿”二字,就把头低了下去。又将诗稿看上两遍,低低说道:“字也写得丰致!”方公欣欣得意,各自归寝。小姐到了自己寝处,又把闻生的诗细看几遍,果然字字清新,句句隽逸,心中十分爱慕。
  只有贾有道回到船中,十分不乐,你道为何?原来贾有道有个表亲,姓缪,叫做缪文甫。儿子缪成,买得个秀才,会写得两个“之乎者也”,同得方公的小姐十分标致,因老贾在他门下走动,便一心要想天鹅肉吃,与贾有道商量,要做方公的女婿。便道:“若得事成,愿谢银三百两。”贾有道便叫缪成拜在方公门下,又央人做了些诗文,请教方公,老贾便把亲事的话透了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