娶来的不肯服小,方晓得张大爷做事按头捉脚的,便都不动,也惊诧那位女娘忒煞伶俐,从来不曾看见。那张哲见事有蹊跷,一时叫他拜见,必要弄出话靶,一面着媒婆扶新娘且到后堂坐了,一面立刻打发娶亲人快及搬运箱笼人等散讫。〔张哲先打发众人散讫,最有主意,省得在此说长道短。〕
  进来后堂坐下,叫新娘媒婆都坐了。家人妇女俱站立两旁。张哲开言道:“小娘子,你初进我门,便晓得分清理白,你自然是个伶俐的人,不比寻常女子。你竟去了绣兜,我与你说明就里。”〔与他讲明了原委,甚有见识。〕兰英竟自揭去,媒婆接了。众家人妇女把兰英仔细一看,各各惊奇,从来不曾看见这样标致丫头,竟不似下人相貌,竟似那大人家的小姐。看他两只眼睛,虽然有些哭得红肿,那满脸的娇艳光彩,乃熠熠耀人。从来道:“灯下新妇,分外好看。”没一个不暗暗喝采。
  张哲是见过一次的,心下十分爱他,便道:“我家住在南直扬州,这里开个浮铺子,已是多年了。只因这里没个当家的人,故此来娶你。因你们家里说不肯嫁到远方,所以托名主管娶妻,这是真话。你今既到我家,也只索由我作主。你便随了我,也不辱没了你。你怎么便不肯下拜?”兰英道:“我虽则出身微贱,颇知大义。夫妇一伦,便是女子的一生大事。初先来说娶与这里主管为妻,我们下贱人出门,固然没有三代庚帖,因此上我们小姐恐我错配了人,所以又叫这里主管,当面看过———那人即是我的丈夫了。若又随了他人,我便是一身两主,如何使得?如今若将我配与主管,嫁鸡嫁犬,只索随他。若要我葫芦题再随他人,便以势逼勒,虽死不从。”〔说得有理。〕
  张哲见他说话侃侃凿凿,词严义正,小小年纪便有这般经纬,决不是下贱终身的,心上有些感动,便道:“你随着我生男育女,便是上人行达了。就配了主管,也没恁好出息。何必执此虚名,却便看做实事?自古来,多少正人君子、名公巨卿,也都有婢妾所生;然要那为父的请名师益友教训他,方才成立。象我们人家,方有这般力量。你既然是聪明伶俐的人,难道不晓得那个道理?”〔也议论得是。〕兰英凄然吊泪而哭道:“我此来也是出于无奈,我有绝大冤苦,无人分剖。我也是平等人家,自幼卖于李府。夫人去世,只有小姐提挈成人,小姐待我不薄,也时常说我丫鬟数里没有这般一个。将来小姐适人,要把我配个读书士子,完我终身。每一念及,私心自喜。不料受了冤陷,仓皇逼嫁,随风弱絮,终堕污泥。下贱之人,不能自主。”说完,大哭起来。〔说得伤心可怜。〕
  原来那张明我为人最好,虽则在市井中,尽是慷慨好义。所以他的儿子张玉飞肯为凌驾山不平出力。他要娶偏房的念头,只为要掌管家务,本不为好色娱情起见。今听得说受了冤诬,仓皇逼嫁;又见他哀情无已,行路堪悲,心里大有不忍。且他谈吐安详,有条有理,自待不薄,绰有深情,竟是一个知文达礼的书生,不是那恃宠撒娇的婢妾,不觉肃然感动。乃道:“你有何冤枉,且对我说。”兰英乃将主人无状,及嘱家人冤陷,小姐又碍着叔侄情分,以致分离遣嫁的原委,略叙了一遍。
  张哲奋然而起道:“你家那等主人真是禽兽了,离他也倒是好。我看你言动举止,自然是知书识字的,内外皆优,决不久居人下的,后来定有出息。我要娶个偏房,不过要在此掌管家务,我看你一定干办得来。我看你年纪又小,人物非凡,又受了这般冤苦,我也不忍把你作贱,埋没你的终身。我也是仗义有守的人,我竟过继你做个女儿,你便认我为父,将来我寻一个读书士子,好好嫁你,使你不至终堕污泥。你意下如何?”那兰英明敏天成,如何不喜?不等张哲说完,连忙跪下道:“恩人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好心抬举下贱,还有甚么推却?愿来生犬马相报,世世不忘。”扑翻身便拜。张哲道:“今日又是好日,就将此香烛,我拜告天地祖宗,与你结为父子。”当下拜了天地,设了祖先虚位。兰英先拜认父亲,然后拜祖先。张哲叫家人妇女上前相见,都要叫“姑娘”。一面叫备酒筵,父女两人共酌。即留媒婆陪了兰英宿歇。
  那时喜杀了一个兰英,不意祸中生福。张哲做了这件义气事,虽失去了一个标致小妈,却添了个能事女儿,反觉快畅。独有那些家人妇女们在背地里议论,暗笑我们主子竟是呆的,好一个小妈儿却是白丢掉了,生扭个赔钱货来,惹后日的烦恼。那些妇女们便有许多的彼此念头:〔必有此等议论。〕有等肯输心服意的,看兰英恁般标致,又有体局,竟不论他出身卑贱,竟认真他是姑娘行达了,服侍他也是理之当然;有等脸嘴光鲜的,自道个好,偏不肯说他人胜我,道他与我也件件一般,要我去低头服小,那肯便折这口气?有等念小妈与姑娘,大有分别,小妈终属卑微,姑娘便有身分,纵是大人家的丫鬟,原非好胞胎了,如今却要我们循规蹈矩,怎么了得?无奈主人做定了,却也无法。
  到来日绝早,兰英便打发媒婆报知小姐。却好丽娟也差张惠到来,张哲十分相待。丽娟得此信息,一来惊喜兰英有此造化;二来感激张哲,那有这等好人?满心喜欢的光景,好象平地里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