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着:他向来最服小,我父亲凶神恶煞般跑来捉我,不知他吓得怎样了,万一吓病了,没个人服侍,这便怎牛是好?想到这里,不觉一阵心伤,暗暗落泪。忽又想到:父亲捉我回去,不知把我如何处置?索性因为我做了丑事,把我杀了剐了呢,倒也安心静意,死到九泉之下,去等他做来世的夫妻。但是依了我母亲的主意,无非又是要我嫁什么表兄余小棠。我若依了母亲,嫁了姓余的,将来却怎样对他?若是不依母亲,除死之外,别无他法。心中左右盘算,只有寻死一路最为高着。心中默默寻思了一大会。此时外头跟着看的人,见他父女两个坐着不动,便渐渐的散了。

  四爷见众人散去,便惠了茶钱,带了阿男,到河边上叫了一只船,到镇江去。阿男在路上,一心只要投水寻死,所以虽然无心观玩景致,却也终日推开篷窗,倚舷闲眺。问他心事呢,他实在是要乘隙投水。无奈一路行来,却是内河小水,生怕跳了下去淹不死,被人救起来,反觉没有意思。四爷呢,此时已看得这个女儿是与我不相干的了,不过他母亲一定要他回去,我便送他回去,以了我事罢了。父女两个,各怀一种心思,所以一路上井没有事。晓行夜宿,到了镇江,换了渡船,渡过江去,到了瓜州。四爷先到码头上雇定了船只,把阿男安顿在船上,便单身到余家去接四娘。只说女儿在家,思念得很,我叫了来回船只来接,逼着马上要走。四娘虽未知已经寻着了女儿,却情知是为了女儿的事,在这里不便说话,即便起身辞行。此时余小棠贩布未回,张氏挽留不住,只得放他夫妻去了。

  四爷带了四娘,直到了码头。船户搭了扶手,四娘到得船上时,阿男看见是母亲,早不觉抢步过来,双膝跪了,抱着四娘的大腿,放声大哭。四娘反吃了一惊。及至定睛一看,知是阿男,也不觉嚎陶大哭起来。四爷走进舱里,连连顿足,厉声说道:“你们家里死了谁?在这里乱哭。”这一声恶吼,把他母女两个吓得登时止住了哭,面面相觑。四爷恶狠狠的坐下,便叫开船。阿男捏手捏脚的退到里舱去。四娘坐了一会,彼此都没有话说,也便退归后舱。只见阿男拿着手巾揩着眼睛,在那里掩位呢。四娘忙摇摇手,叫他不要哭,一面挨身坐下,握了他的手,肩挨肩的坐了一回,低低的问道:“我儿,你一向在那里?”阿男见问,又复呜呜咽咽的哭起来。四娘又百般的把他温存了一会,方才止住了哭。在船上倒底说话不便,四娘也就不再多问。此时船上,寇四爷是怒容满面,鼓着双腮;四娘是愁眉不展,默默无言;阿男是抽抽咽咽,未曾住哭。好在瓜州镇到八里铺,只有十里水程,不上半天就到了。便舍舟登陆,径回家中。

  阿男此番大有无面回江东的景象,一路上只低了头,急步而行。回到家中,也羞见那些男女伙计。一径回到自己房里,也不管什么蛛网尘封,便向床上一倒。四娘叫人打扫内外时,方才把他叫起来,代他抖干净了衣服。阿男只是低着头,任人播弄,犹如新嫁娘一般。女伴人等,都莫明其妙。诸公,这就是孟夫子说的:“羞恶之心,人皆有之。”又是俗语说的:“作贼心虚。”讲到当日实情,阿男是从山东地面逃走出来的;他父母是从山东一径走到瓜州,方才住脚,并没有回到人里铺,并且在余家也瞒起这件事情的。这么说来,除了他父母之外,竟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逃走这件事的。然而,在他自己,却以为做了这等事,羞得再见人,并且觉得是人人都知道我逃走的一般,所以见了个人影儿,便是惭惶万分。这就是一良未泯的凭据。若是丧尽天良的人,他岂但不知羞耻,只怕还要当众宣布他父母的野蛮专制,不容他自由结婚呢!

  闲话少提。且说阿男自从回到家中,终日躲在房里,不梳不洗,不茶不饭,恼得寇四爷屡次要杀他。在阿男,本来也屡次要自寻短见,无奈念着母亲养育之恩,又不知白凤的下落,因此迁延,未曾决计。既然他父亲要杀他,却也情愿延颈就戮的。却是四娘拼命的护住,夫妻两个便反目起来。从此之后,便闹得朝啼暮哭,内外不宁。如此又闹过了年,方才略略宁静。阿男却又病倒了。

  原来阿男和白凤,情丝未断,若是终日吵吵闹闹,这吵闹就分了他那思忆的心,倒也好过。此刻吵闹得厌了,不再吵闹了,却是一个个都还是带着气,抿着嘴,鼓着腮的,默默无言。他是有心思的人,听了四面没有人声,正好尽他去思忆,因此就易成病了。四娘因为他赌气,不茶不饭的惯了,这回他病得不茶不饭、倒也大意了几大,以为他仍是赌气。及至看见他潮热上来,才知道是病;那阿男的病,可就越深了。原来他起先觉得心中烦闷,不想吃饭,四娘叫了他一遍,不吃就算了。谁知这一来,撩动了他无限心思:他想起在杭州时,有一天和白凤赌一口小小的气,开出饭来,不肯去吃。那白凤拿了饭碗,捱到床前,百般的哀求,要他息怒。是他故意装娇不理,白凤急得眼泪也淌了下来。此时我有病不吃饭,便是生我下来,养我长大的母亲,也不过叫一声,不吃就算了。算来知疼知养,贴心贴肝的人,只有他一个。但不知在杭州失散之后,他到那里去了?可曾回家?或者回到镇江店里?怎的不给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