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百越有金瓯山者,滨海之南,巍然矗立。每值天朗无云,山麓葱翠间,红瓦鳞鳞,隐约可辨,盖海云古刹在焉。相传宋亡之际,陆秀夫既抱幼帝殉国崖山,有遗老遁迹于斯,祝发为僧,昼夜向天呼号,冀招大行皇帝之灵。故至今日,遥望山岭,云气葱郁;或时闻潮水悲嘶,尤使人欷歔凭吊,不堪回首。今吾述刹中宝盖金幢,俱为古物。池流清净,松柏蔚然。住僧数十,威仪齐肃,器钵无声。岁岁经冬传戒,顾入山求戒者寥寥,以是山羊肠峻险,登之殊艰故也。
一日凌晨,钟声徐发,余倚刹角危楼,看天际沙鸥明灭。
是时已入冬令,海风逼人于千里之外。读吾书者识之,此日为余三戒俱足之日。计余居此,忽忽三旬,今日可下山面吾师。后此扫叶焚香,送我流年,亦复何憾!如是思维,不觉堕泪,叹曰:“人皆谓我无母,我岂真无母耶?否否。余自养父见背,虽茕茕一身,然常于风动树梢,零雨连绵,百静之中,隐约微闻慈母唤我之声。顾声从何来,余心且不自明,恒结轖凝想耳。”继又叹曰:“吾母生我,胡弗使我一见?亦知儿身世飘零,至于斯极耶?”
此时晴波旷邈,光景奇丽。余遂披袈裟,随同戒者三十六人,双手捧香鱼贯而行。升大殿已,鹄立左右。四山长老云集。《香赞》既阕,万簌无声。少选,有尊证阇黎以悲紧之音唱曰:“求戒行人,向天三拜,以报父母养育之恩。”
余斯时泪如绠縻,莫能仰视,同戒者亦哽咽不能止。既而礼毕,诸长老一一来相劝勉曰:“善哉大德,慧根深厚,愿力壮严。此去谨侍亲师,异日灵山会上,拈花相笑。”
余聆其音,慈悲哀愍,遂顶礼受牒,收泪拜辞诸长老,徐徐下山。夹道枯柯,已无宿叶,悲凉境地,惟见樵夫出没,然彼焉知方外之人,亦有难言之恫?此章为吾书发凡,均纪实也。 第二章
余既辞海云寺,即驻荒村静室,经行侍师而外,日以泪珠拭面耳。吾师视余年幼,固已怜之。顾吾师虽慈蔼,不足以杀吾悲。读者试思,余殆极人世之至戚者矣!
一日,余以师命下乡化米,量之可十余斤,负之行,思觅投宿之所,忽有强者自远而来,将余米囊夺去。余付之一叹。尔时天已薄暮,彳亍独行,至海边,已不辨道路。徘徊久之,就沙滩小憩,而骇浪遽起,四顾昏黑。余踌躇间,遥见海面火光如豆,知有渔舟经此,遂疾声呼曰:“请渔翁来,余欲渡耳。”
已而火光渐大,知舟已迎面至,余心殊慰。未几,舟果傍岸,渔人询余何往。曰:“余为波罗村寺僧,今失道至此,幸翁助我。”
渔人摇手曰:“乌,是何言!余舟将以捕鱼易利,安能载尔贫僧?”言毕,登舟驶去。
余莫审所适,怅然涕下。忽耳畔微闻犬吠声,余念是间殆有村落,遂循草径行。渐前,有古庙,就之,中悬渔灯,余入,蜷卧石上。俄闻户外足音,余整衣起,瞥见一童子匆匆入。余曰:“小子何之?”童子手持竹笼数事示余曰:“吾操业至劳,夜已深矣,吾犹匿颓垣败壁,或幽岩密菁间,类偷儿行径者,盖为此唧唧者耳,不亦大可哀耶?”余曰:“少年英俊,胡为业此屑小事?”
童子太息曰:“吾家固有花圃,吾日间挑花以售富人,富人倍吝,故所入滋微,不足以养吾慈母。慈母老矣,试思吾为人子,安可勿尽心以娱其晚景?此吾所以不避艰辛,而兼业此。虽然,吾母尚不之知,否则亦必尼吾如是。吾前日见庙侧有蟋蟀跨蜈蚣者,候此已两夜,尚未得也。天乎!使此微虫早落吾手,待邻村墟期,必得善价,当为慈母市羊裘一领,使老母虽于冬深之日,犹在春温。小子之心,如是慰矣。
吾岂荒伧市侩,尽日孳孳爱钱而不爱命者耶?”
余聆小子言,不禁有所感触,泣然泪下。童子相余顶,从容曰:“敢问师奚为露宿于是?”
余视童貌甚庄肃,一一告以所遇。童子慨然曰:“师苦矣。
寒舍尚有空闼,去此不远,请从我归,否则村人固凶恣,诬师为贼,且不堪也。”
余感此童诚实,诺之,遂行。俄入村,至一宅。童子辟扉,复自阖之,导余曲折度回廊。苑内百花,暗香沁鼻。既忽微闻老人语曰:“潮儿今日归何晚?”
余谛听之,奇哉,奇哉,此人声音也。乃至厅事,则赫然余乳媪在焉。 第四章
一日薄暮,荒村风雪,萧萧彻骨。余与潮儿方自后山负薪以归。甫入门,见吾乳媪背炉兀坐,手缝旧衲,闻吾等声气,即仰首视余曰:“劳哉小子!吾见尔滋慰。尔两人且歇,待我燃烛出鲜鱼热饭,偕尔晚膳。吾家去湖不远,鱼甚鲜美,价亦不昂,村居胜城市多矣。”
余与潮儿即将蓑笠除下,与媪共饭,为况乐甚。少选,饭罢,媪面余言曰:“吾今日见三郎荷薪,心殊未忍。以尔孱躯,今后勿复如是。此粗重工夫,潮儿可为吾助。今吾为尔计,尔须静听吾言。吾家花圃,在三春佳日,群芳甚盛。今已冬深,明岁春归时,尔朝携花出售,日中即为我稍理亭苑可耳。花资虽薄,然吾能为尔积聚。迄二三年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