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,丝丝垂泪,尚忆之乎?”因屈指一算,续曰:“尔长于三郎二十有一月,即三郎为尔阿弟,尔勿踧踖作常态也。
女郎默然不答,徐徐出素手,为余妹理鬓丝,双颊微生春晕矣。迨晚餐既已,余顿觉头颅肢体均热,如居火宅。是夜辗转不能成寐,病乃大作。
翌晨,雪不可止。余母及姨氏举屋之人,咸怏怏不可状,谓余此病匪细。顾余虽呻吟床褥,然以新归,初履家庭乐境,但觉有生以来,无若斯时欢欣也。于是一一思量,余自脱俗至今,所遇师傅、乳媪母子及罗弼牧师家族,均殷殷垂爱,无异骨肉。则举我前此之飘零辛苦,尽足偿矣。第念及雪梅孤苦无告,中心又难自恝耳。然余为僧及雪梅事,都秘而不宣,防余母闻之伤心也。兹出家与合婚二事,直相背而驰。余既证法身,固弗娶者,虽依慈母,不亦可乎?
方遐想间,余母与姨氏入矣。姨氏手持汤药,行至榻畔予余曰:“三郎,汝病盖为感冒。汝今且起服药,一二日后可无事。此药吾所手采。三郎,若姨日中固无所事,惟好去山中采药,亲制成剂,将施贫乏而多病者。须知世间医者,莫不贪财,故贫人不幸构病,只好垂手待毙,伤心惨目,无过于此。吾自顾遣此余年,舍此采药济人之事,无他乐趣。若村妇烧香念佛,吾弗为也。三郎,吾与汝母俱为老人类。谚云‘老者预为交代事’,盖谓人老只当替后人谋幸福,但自身劳苦非所计。顾吾子现隶海军,且已娶妇,亦无庸为彼虑。今兹静子,彼人最关吾怀。静子少失怙恃,依吾已十有余载,吾但托之天命。”
姨氏言至此,凝思移时,长喘一声,复面余曰:“三郎,先是汝母归来,不及三月,即接汝义父家中一信,谓三郎上山,为虎所噬。吾思彼方固多虎患,以为言实也。余与汝母,得此凶耗,一哭几绝,顿增二十余年老态。兹事亦无可如何,惟有晨夕祷告上苍,祝小子游魂,来归阿母。”
余倾听姨氏之言,厥声至惨,猛触宿恨,肺叶震震然,不知所可。久之,仰面见余母容仪,无有悲戚,即力制余悲,恭谨言曰:“铭感阿姨过爱。第孺子遭逢,不堪追溯,且已成过去陈迹,请阿姨阿母置之。儿后此晨昏得奉阿姨阿母慈祥颜色,即孺子喜幸当何如也!”
余言已,余母速余饮药。少选,上身汗出如注,惫极,帖然而卧。 第十一章
余病四昼夜,始臻勿药。余母及姨氏举家喜形于色。时为三月三日,天气清新,余就窗次卷帘外盼,山光照眼,花鸟怡魂,心乃滋适。忽念一事,盖余连日晨醒,即觉清芬通余鼻观,以榻畔紫檀几上,必易鲜花一束,插胆瓶中,奕奕有光,花心犹带露滴。今晨忽见一翡翠襟针遗于几下,方悉其为彼姝之物,花固美人之贻也。余又顿忆前日似与玉人曾相识者,因余先在罗弼女士斋中,所见德意志画伯阿陀辅手缋《沙浮遗影》,与彼姝无少差别耳。方凝伫间,忽注目纱帘之下,陈设甚雅:有云石案作鹅卵形,上置鉴屏、银盒、笔砚、绛罗,一尘不着。旁有柚木书椟,状若鸽笼,藏书颇富。
余检之,均汉土古籍也。迨余回视左壁,复有小几,上置雁柱鸣筝,似尚有余音绕诸弦上。此时余始惊审此楼为彼姝妆阁,又心仪彼姝学邃,且翛然出尘,如藐姑仙子。
斯时,余正觉心中如有所念,移时,又怃然若失。忽见余母登楼,手中将春衣二袭,嘱余曰:“三郎,今兹寒威已退,尔试易此衣。”
余将衣接下,遂伴余母坐于蓝缎弹簧长椅之上。余母视余作慈祥之色,旋以手案余额问曰:“吾儿今晨何似?”
余曰:“儿无所苦,身略罢耳。阿娘以何日将余及妹宁家?
余尚未面阿姊也。”
余母曰:“何时均可。吾初意俟尔病瘳即行,但若姨昨夕,苦苦留吾母子勿遽去。今晨已函报尔姊。盖若姨有切心之事,与我相量。苟尔居此舒泰,吾一时固无归意。尔知吾年已垂暮,生平亲属咸老,势必疏远,安能如盛年时往来无绝?吾今举目四顾,惟与若姨形影相吊耳。且若姨见尔,中心怡悦靡极,则尔住此,一若在家中可也。吾知尔性耽幽寂,居此楼最适。此楼向为静子所居,前日尔来,始移于楼下,与尔妹同室。三郎,尔居此,意若弗适者,尽可语我。”
余曰:“敬遵娘言。阿姨屋外风物固佳,小住,于儿心滋乐也。”
此时侍者传言,晨餐已备,余母欣然趣余更衣下楼御膳。
余既随母氏至食堂,即鞠躬致谢阿姨厚遇之恩。姨氏以面迎余,欣欢万状,引首顾彼姝曰:“托天之庇,三郎无恙矣。静子,尔趋前为三郎道晨安。”
瞬息,即见玉人翩若惊鸿,至余前,肃然为礼。而此际玉人密发虚鬟,丰姿愈见娟媚。余不敢回眸正视,惟心绪飘然,如风吹落叶,不知何所止。
余兄妹随阿娘羁旅姨氏家中,不啻置身天苑。姨氏固最怜余,余惟凡百恭谨,以奉阿姨阿母欢颜,自觉娱悦匪极。苟心有枨触,即倚树临流,或以书自遣。顾椟中所藏多宋人理学之书,外有梵章及驴文数种,已为虫蚀,不可辨析,俱唐本也。复次有汉译《婆罗多》及《罗摩延》二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