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友人,本是贵介出身,中年落拓,性情豪伉,才调风华。却是时运不济,文章憎命。十年奔走,难遇孙阳;一曲凌云,不逢扬意。吴门风雪,伤心伍氏之箫;燕市悲歌,谁听渐离之筑?苏秦金尽,阮藉途穷;扬州杜牧之狂,太白西川之痛。辜负了一身侠骨,埋没了万斛清才。想那造化弄人,真是颠颠倒倒。像这样的绝世奇才,居然也会这样风尘潦倒,你想,这一生屈抑,满腹罕骚,又从何处说起呢?
  如今闲话休提,书归正传,只说在下这部小说,为什么把他叫作《无耻奴》呢?这里头也有一个道理。在下虽然年少,却是阅历十年,远游万里,遇着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事情,见过了无数犭秦犭秦扑扑的人物。那些官场里头的奴隶性质,商界中人的龌龊心肠,都被在下看得明明白白,真是无奇不有。好像在下腹中的方寸之地,就如世界上的人类博物馆一般。看官们看了在下的书,不要说在下的议论过于刻毒。要晓得现在的官场人物,只晓得拼命的夤缘钻刺,那里有什么爱国的热诚?
  商界里头,只晓得一心的积累锱铢,那里有什么合群的团体?
  差不多就是父子兄弟同在一起,也要极力的挤轧倾排,不遗余力。你想,如今世界,可还有什么公理么?在下编这部《无耻奴》小说,也不是有意骂人。不过是把在下十年之内,所见所闻的人物,所经所历的事情,合将拢来,编了一部小说。要叫那一班官场中的人物,商界中的富翁,看了在下的这部小说,大家警醒些儿。孽海回头,危崖勒马,不要甘心做那无耻的奴才。这便是在下做书的本意了。在下做到此处,便有人问着在下道:“你这部小说叫作《无耻奴》,是演说那些无耻庸奴的现状。但是据我看来,现在中国的二十二行省,大半都是这一种无耳无目无血无气的人。你要把他们这班人物,一个个的都要形容出来,只怕你闭户十年,著书万卷,也说不尽这许多。”
  在下听了,就回答他道:“天地之大,这样魑魅魍魉的人物,那里形容得尽许多?不过就着在下一身的所见所闻,铺叙一番,给你们大众看官听听。”
  只说江苏常州府地方,在干嘉年间,出了一个有名气的才子,姓江,名谦,表字南山。少年丧父,家计清贫。幸亏他的太夫人,教养兼施,纺绩佐读。这位江南山先生,少年时却是极肯读书,后来长成之后,应试登科,乡会联捷,殿试又是第三,点了一名探花。在京城里头,颇颇的有些名气。一班大老们,都甚是器重着他。无奈江南山虽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,却是生有傲骨,从不肯低首下心的趋奉人,更兼性情方鲠,意气纵横,一班翰林院里的同年,见了江南山的影儿,也有些耳鸣头痛。大家都赶着江南山,把他叫作冰人。那时的掌院学士,是个旗人,也不是什么有名人物,见江南山一付冷冰冰的面孔,见于他的面,不过是打上一躬,不肯格外趋奉,心上便也有些厌恶着他,时常在里头军机大臣面前,说这江南山的坏话。从来俗语说的“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”,那些王爷中堂,听得这位掌院老师常常说他的坏话,心上便也记得了这样的一个人。刚刚事有凑巧,这江太史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情,上书言事,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议论,约有三万余言,想必是讥弹朝政,触了当事的逆鳞,竞把江南山的一封禀帖,进呈御览,还附了一个参折,重重把他参丁一下,说他大逆不道,请旨严惩。也不晓得江太史的这封禀上,倒底说些什么。江太史自己秘密万分,又不肯给人观看;内廷里头,又没有把他这一个禀揭发抄。
  在下做书的人,却实在不曾晓得,只好付之阙如的了。那一班军机处的王爷中堂,虽然和江南山没有什么深仇宿怨,却是已经听了掌院的先入之言,又看了他的禀帖,觉得他的词锋犀利,笔阵纵横,发挥得十分痛快,一发心中想着这江南山好像是一个素来不安本分的人,所以并在一起,一同发作出来。当下军机大臣的参折上去,里头是照例军机大臣的说话,没有不准的。
  见了军机处大臣的参折,果然天威震怒,立刻发了下来,着刑部从严拟罪。那时的刑部人员,一则见里头的殊谕严切,二则要奉承这军机处原参的大臣,竟把江南山拟了一个大逆不道,请旨处决的罪名。一个折片,拟了上去,登时急如风火的批准下来,发到原衙门,遵照办理,眼见得一位风骨棱棱的新太史,不日就要上那专制政府的断头台。
  如今按下刑部一边,再提起江太史来。原来严旨下来,发交刑部的那一天,早有刑部司员派了几个番子手,立时把江南山看管起来,连大门也不许出,就是有什么同年亲友,来看江南山的人,也要用了使费,方才肯放他进去。把守得就如铁桶一般。也有一班同他关切的人,着实的替他着急,却又想不出救他的门路来。说也奇怪,倒是这位江太史神色扬扬,不异平日,一些没有愁闷的样儿。及至刑部把罪名拟了上去,里头立时立刻的批准出来。大家听了,好似青天白日打了一个焦雷,不要说是一班同乡亲友,替他着急,一个个手脚慌忙,六神无主,就是平日之间交情淡淡的同年故旧,也一个个敬重他的人品,羡慕他的才华,没一个不咨嗟太息,为他流涕。那些要好些的亲友,眼睁睁的看着他,就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