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母亲原来在此,儿不得见者十五年矣!”田夫人道:“十五年不见者,汝之假母。六十四年未见者,乃汝之真母也。此正坐者即是真母。”耿顺仔细端详,果然与小楼上被烧的小像及诸人平日所说不差分毫,不觉屈拜倒,满面泪流。夫人亦叹道:“汝从前事体,我已尽知。此后遭逢,不须预讲,好寻退步可也。”于是赐坐,耿顺便坐在田夫人之下。因告小楼被焚,先人宝物俱遭回禄,实为大罪。夫人道:“人且不能长享其春秋,物又何能恒留于宇宙?理数如斯,于汝何罪!”耿顺又问:“如何不见大娘、三娘、四娘、五娘?”夫人道:“你不见这是蓝田旧府?他四人各有住处。田夫人原系此府之佐,故亦在此。因你思念过切,我故令童养正引你。你要反本穷源,须寻自家本来面目。功不可居,名不可久。汝从我言,虽沧海重新,桑田再变,亦可无恙也。”言毕,命宿秀、采菽赐与酒果。耿顺见两人俱是少年女子,因问两人如何此等模样?夫人道:“此正本来面目也。”又命丹棘、青裳、性澜、情圃捧大镜与耿顺照看,耿顺见四个人都变了少年女子,而田夫人亦变作二十上下之人,又看镜内自己,眉清目秀,面白唇丹,飘然一妙龄男子,乃私心自喜,“有此年貌,何功不可就,何名不可成哉!”思未竟,夫人含怒道:“小子无知,又生妄念耶!如此劳于心焦于思,安有丰于面
盎于背之理?”遽命左右送出,耿顺欲留不得。仍是性澜、情圃、丹棘、青裳、甘棠、冯市义、众允、需有孚,一层层送出。出得府门,却迷了前边路径。见一道士、皓素须眉,昂臧身体,手执麈尾自称:“养正伴送主公。”走到前来的深水去处,却不见了长桥。道士将麈尾一掷,化成一条鳌背,耿顺纵步上桥,回头不见了道士。那桥两头一卷,把自己托在九天云上。下视万顷波涛,淼无涯际,虚飘飘立脚不住,从上坠将下来。耳内只听得风水之声,三魂七魄早从耳窍内飞出。自分必死,谁知落在平地。心头乱跳,冷汗满身,睁眼看时,见一灯照耀,半榻清虚,兀自卧在吕公祠内。听了听夜风转大,远水尤喧,梆柝分明,还是三更天气。暗自惊讶:“当日卢生一梦,黄粱未熟,今日我这一梦,尚是三更。吕公真有灵,养正真异人也!”半夜无眠,次日先写了一道致仕本章,令人递送进京,嘱托知县,将童道士埋在吕公祠之后,第三日方离了邯郸。比及耿顺缓缓进得京城,朝廷已因他年老多病,且又宣力有年,曾经立功阃外,准其休致。所遗泗国公爵,令耿佶袭替。
  耿顺休致后,不理人事。平时故吏将佐,一概谢绝。
  隐居西山,虽耿估亦不知其定在。有时骑一小驴,随二奚童宿雾眠云,亦不知其定向。西山内招提别业,大半俱是中官休沐之场,亦不知有泗国公在内。过了弘治正德两朝,至嘉靖八年,九十九岁而卒。后人看到此间,皆以为梦卿节孝之报,又皆以为梦卿之心至此可平矣。不知人生贵贱修短,本自然之数。古今来强似过梦卿,比梦卿贱而且短者,不知多少。古今来不及耿顺,比耿顺修而且贵者又不知多少。气运造化谁为之主?处治斯人至于如此者,恐天地亦不自知也。然则人本无也,忽然而有。既有矣,忽然而无论其世,不过忽然一大账簿。诵其诗,读其书,令人为之泣,令人为之歌者,亦皆忽然之事也。呜呼!两间内乘坚策肥者若而人。鸠形枵腹者若而人,粉白黛绿者若而人,锥髻赤足者若而人,诵诗读书者若而入,贩南货北者若而人,总皆梨园中人,弹词中人,梦幻中人也。岂独林哉,兰哉,香哉!世间不乏林兰香之人,亦不乏林兰香之事。特以为有,则世之耳所耳,目所目者,未免为耳目所使。若以为无,则世之耳不耳,目不目者,又未免失耳目之官。总之经洪熙、宣德、正统、景泰、成化、弘治、正德、嘉靖八朝,一百余年,特为儿女子设一奇谈,则设此奇谈者,将以己为梨园外弹词外梦幻外之人欤?人或信之,吾不以为然!散人曰:蒙以养正,圣功也。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矧行仁履义自童蒙时已然者乎?篇中“本来面目”四字,即教人不失童心之意也。观夫人之呼顺哥,养正之伴送主公,益自可见。
  春畹为蓝田旧府之佐,则众允、需有孚、甘棠、冯市义、丹棘、青裳、性澜、情圃、采菽、宿秀,又皆蓝田之侍从也。童蒙革心,亦为蓝田之外使。所惜夏亭、秋阶、冬阁、采萧、采艾辈,不知籍隶于此否!世间妇女难与为善,作者有感于中,遂法庄生之寓言游戏,作此所以示劝也,非有意指摘以取责于人。
  第一回开端数语,及此回收结数语,合为一篇,以为此书之总论也可。